“原來那個夢境中……”


    蘭奇閉上雙眼,在心中默默回想。


    他夢見過一個暴君,罪無可赦,無差別葬送了一切。


    不過也有一點不一樣。


    說不出來是哪裏的區別。


    “什麽夢?你先前又做了噩夢嗎?”


    塔莉婭的心揪成一團,問蘭奇。


    她不希望蘭奇在這不死永罰終局的影世界裏獨自理解著什麽。


    她可以傾聽蘭奇的心聲。


    “我們路過永夜之地,在小夜城的時候,我大概夢到了蘭克洛斯殺死了他所見的所有人……”


    蘭奇向塔莉婭坦白道。


    如果夢過於荒誕,誰又會把夢當真。


    他清楚塔莉婭在看過卡利耶拉的影織錄後對黑日卿的印象很好,他不想講出這種毫無道理的夢境畫麵。


    “我就算看見了這樣的夢境,也會相信曆史上的蘭克洛斯,他不可能墮落,無論經曆怎樣的黑暗旅途,有著怎樣的心靈創傷,他都不會迷失自我,他永遠是那個善良的靈魂。”


    塔莉婭嘴上說著黑日卿,卻仿佛緊盯著的是蘭奇。


    她看來,她這個徒弟不管何時,都會做出和蘭克洛斯一樣的選擇。


    她相信蘭奇教會過她的堅定,所以也格外相信那位在數萬年前和蘭奇格外相似的黑日卿。


    “師匠你別這樣……我都不好意思做你的每日任務了。”


    蘭奇眼裏含著笑意,望著遙不可及的白日,對心裏的塔莉婭說道。


    “你剛才叫我老太婆我都沒怪你呢,也就隻有對你我才會這麽容忍了。”


    塔莉婭冷哼了一聲,向他責怪道。


    “那我已經可以當麵這麽叫你了嗎?”


    蘭奇也沒想到塔莉婭這麽好說話了。


    “你出去試試看,看我讓伱在地上躺多久。”


    塔莉婭還是感覺血壓高了。


    這個家夥就是會得寸進尺,那躍躍欲試的樣子真該死啊。


    給他點顏色,他就要開染坊了。


    “哈哈哈,不了不了。”


    蘭奇和塔莉婭聊了一會兒,整個人都像開心了不少。


    他閉上眼,神色轉而變得莊重。


    就和那銀白麵具一樣,線條柔和,神色恬靜,眉眼間透著一股悲天憫人的慈愛。


    他祈禱逝去的生命能夠安息,祈禱幸存的人們能夠堅強,更祈禱自己能有足夠的力量,扛起這個將要分崩離析的世界。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翠綠的瞳孔中已是熾烈。


    他現在知道了,剛才血月城的戰鬥隻是一個開始,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麵。


    白袍教皇的身影在血王宮裏消失。


    再出現時已來到了霍寧帝國化為魔域的首都聖特裏克地麵上。


    魔人們化作的鋪天蓋地瘴氣在大地盡頭翻湧,籠罩了整片天空。


    遮天蔽日,日蝕形同一隻不祥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場人間動蕩。


    蘭奇向遠方飛去。


    曾經美麗繁華的霍寧首都聖特裏克,成千上萬的惡魔在大地上狂奔咆哮,他們身形扭曲畸變,眼中燃燒著嗜血和瘋狂的欲望。


    更多的魔物從天而降,如黑色的雨點砸向大地,將一切生靈碾壓成齏粉。


    遠處的城邦化為一片火海,滾滾濃煙直衝雲霄,小惡魔被大惡魔撕成碎片,或被烈焰吞噬,或被踩踏成一灘血肉模糊的爛泥。


    南方已經全然淪陷,化為了人間地獄。


    霍寧帝國的北方尚且還有未被種下血族改造毒苗的居民,再往北的聖魄蘭特帝國是尚未陷入魔化深淵的最後淨土。


    魔人大軍正向那裏湧去,數量之多,勢不可擋。


    一旦北方淪陷,整個世界都將墜入永恒的黑暗。


    群魔發現了他的身影,發出一陣歡快的嘶吼。


    “人……人類!”


    “吃掉!”


    這個人類,可以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快樂。


    萬千惡魔蜂擁而至,如同潮水般向蘭奇撲來。


    它們或猙獰,或醜陋,口中皆吐著腐蝕的毒血,眼中閃爍著饑渴的光芒。


    蘭奇沒有後退半步,抬手一團熾白的光芒在掌心匯聚、凝結、膨脹,最終化為一道橫貫天際的雷光,轟然劈向惡魔大軍。


    刹那間,天地變色,無數魔人在這一擊中灰飛煙滅,化為飄散的黑霧。


    他這番攻擊卻像信號彈一般。


    讓許多朝著北方湧去的都回過了頭。


    更多的惡魔卻源源不斷地湧上來,前赴後繼,不顧死活。


    蘭奇向北衝出,就像一個人形兵器,在惡魔的海洋中橫衝直撞,將一切擋在麵前的障礙掃蕩殆盡。


    狂化魔人實在太多。


    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


    甚至覆蓋在整個霍寧帝國橫跨大陸的國土。


    遠處,惡魔的大軍依舊蜂擁而至,地平線都被它們漆黑的身影占據。


    而蘭奇的身後,已是屍山血海,腥臭難當。


    他猛地睜開雙眼,翠綠的瞳孔中被輝光布滿,他高舉雙臂,身體筆直地懸浮在半空,如同一輪初升的旭日,照耀著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下一秒,天崩地裂。


    一道比山嶽還要寬闊,比海洋還要深邃的光耀,自蘭奇體內迸發而出,徑直衝天而去。


    它撕裂了陰霾的天空,劈開了翻湧的黑霧,將大地上的一切汙穢之物盡數吞沒。


    在這聖潔的光芒麵前,再強大的魔人也不過是飛蛾撲火。


    它們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燃燒、湮滅,化為灰燼,更多的魔人仍在不斷湧來,卻無一例外地葬身於這道光柱之中。


    片刻之後,魔人大軍灰飛煙滅。


    大地重歸寧靜,天空恢複湛藍。


    唯有銀麵白袍身影形同一尊偉岸的神祗,靜靜地佇立在中央。


    “霍寧的國土太過無邊無際,就算有【不死永罰】固定住了你的身體,你壽命結束的那一刻化為不死族,也會逐漸腐朽崩潰。”


    塔莉婭提醒他。


    雖然九階的法力回複速度也快,但永耀毀滅的負擔太大了。


    她不想讓蘭奇再體驗一次蘭克洛斯體驗過的死亡了。


    “沒關係,這一切對蘭克洛斯來說都是至少體驗過一次的。”


    蘭奇確信自己可能永遠無法完全理解蘭克洛斯的心境。


    他總覺得血月壞世時代的一切還沒結束。


    這不一定是最差的結局,但也一定不是最好的結局。


    通往相對最優結局的鑰匙就在這最後僅剩的泰比裏厄斯之鏡裏,如果不將其探尋,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還會重蹈覆轍,犯下同樣的錯誤,重複同樣的曆史,反反複複。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度朝北方俯衝飛去,強迫自己忽略掉身體的疲憊和告急的法力。


    他的背影挺拔而堅定,要融入那片黑暗,又似要撕裂那片黑暗。


    ……


    北方,上萬公裏遠,一片祥和寧靜的淨土。


    聖魄蘭特首都,赫爾沙雷姆。


    夕陽透過參天古木的枝葉縫隙,將金色的光芒灑向大地。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低吟一曲生命的讚歌。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混合著幾許花朵的馨香,沁人心脾。


    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北方教皇領最淳樸善良的子民。


    他們世代耕耘,安分守己,過著簡單而快樂的日子。


    城邦的一側,新修建的木屋格外引人注目。


    紅磚砌成的牆麵,褐瓦鋪就的屋頂,門前的青石板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炊煙從煙囪裏嫋嫋升起,為整個房屋籠罩上一層夢幻般的薄霧。


    “孩子們,快來吃飯了!”


    慈祥的女聲從屋內傳出,語氣滿是溫柔與愛意。


    “來了,媽媽!”


    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地響起,身影從街道上蹦蹦跳跳地跑進屋內。


    屋內,一張樸素的木桌上,擺放著豐盛的晚餐。


    冒著熱氣的土豆湯,金黃酥脆的麵包,還有新鮮買來的水果,一家人圍坐在桌邊,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


    父親,身材高大、麵容堅毅的中年男人,正微笑著看著妻兒,母親,體態豐盈、氣質溫婉的女性,正為孩子們盛著湯,嘴裏哼著小曲。


    “我聽說啊,教皇大人下周會去鋼鐵要塞奧伯倫參加和平紀念呢,人們都說有他在,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戰亂和苦難了,他會給我們帶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幾個孩子有說有笑,眉飛色舞地討論著他們在赫爾沙雷姆的見聞。


    “是啊,我也聽說了,有教皇大人在,我們將千秋萬代不再受戰爭襲繞。”


    另一個孩子也興奮地插嘴,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芒。


    “可是,教皇再強也是人,他總有一天會離開人世吧。”


    “不會!教皇想必會永生吧,他會永遠留在這個世上!”


    聽著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你們幾個,說什麽呢。”


    父親長舒一口氣,握住了妻子的手。


    他們對視一眼,眼底盡是美好期許。


    “永生可是一種懲罰,你們暫時還不懂。”


    母親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目光慈愛而虔誠。


    盡管她知道孩子們是在祝福教皇,但如果他們建立了成熟的生死觀,便會理解該如何正確的送上祝福。


    “活得久難道不好嗎?”


    孩童不解地問道。


    “根據我活了三十多年就覺得很漫長的人生來講,如果你要我活個三千年,我想我一定會瘋掉的,至於永遠……你們想想那到底是多久?”


    父親低頭向他們提出了思考題。


    孩子們想了想,似懂非懂。


    “永遠,大概比三個月要久吧?”


    “肯定比一年要久。”


    “不管多久,我長大了,也要成為聖魄蘭特教國的騎士,我要保護弱小,懲戒邪惡,為爸爸媽媽,為所有人帶來和平與幸福!”


    不過年幼的兒子很快就舉起小拳頭,眼神堅定無比。


    “傻孩子,你平平安安,至於成為什麽樣的人,爸爸媽媽都會為你驕傲的。”


    父親寵溺地揉了揉兒子的頭發,鼓勵道。


    餐廳其樂融融,臉上滿是希冀的笑容。


    窗外,太陽正徐徐西沉,將最後一抹血紅灑向大地。


    微醺的暮色中,幾隻歸巢的鳥兒掠過天際,向南鳴叫著。


    一切都那麽祥和安寧,仿佛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憂傷與黑暗。


    然而。


    他們並不知道,此時的聖魄蘭特南邊境,已血流百裏,染紅了奧伯倫運河。


    成千上萬的生命,在魔人的蹂躪下凋零。


    大地被鮮血染紅,天空被靄氣籠罩。


    城池陷落,家園破碎,哀嚎、哭喊、咒罵,交織成絕望的交響曲,回蕩在廢墟之上。


    在這地獄般的城關遠方,一道身影還在霍寧帝國北部沐浴著無數魔人的鮮血,替聖魄蘭特帝國擋下了絕大部分的魔人攻勢。


    此刻的他,早沒了往日的風采。


    曾經聖潔典雅的白袍,被鮮血和汙泥浸染成黑紅。


    手握權杖的雙臂布滿傷痕,每一次揮舞都在淌血。


    銀白麵具也已盡數崩裂,露出了那張無法再保持著偽裝的臉。


    他的犄角是白玉一般的外骨骼,但布滿裂痕,黯淡無光,皮膚慘白如紙,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痕,宛如一張破碎的瓷器。


    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翠綠的眼睛亮得滲人,猶如鬼火。


    嘴角不斷滲出鮮血,順著下巴滴落,與身上的汙漬混為一體。


    頭頂的天空,仍是灰蒙蒙的死寂,土地更是滿目瘡痍。


    “呼……呼……”


    教皇就這樣佇立著。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這地獄中掙紮了多久,斬殺了多少魔人。


    其命數早已轉過了終點,化為了不死族。


    活死人的身體,正一點點地崩壞、潰爛。


    破碎表皮下血肉模糊,五髒六腑近乎都已破碎。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更可怕的是蠶食靈魂的詛咒。


    亡靈一側的規則正一點點侵蝕著他的意誌,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他還要再繼續戰鬥。


    他不能停下。


    每多用出一個法術,也許都能拯救成百上千個家庭。


    “小心,那裏有一隻超規格的魔人!可能在八階以上!”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劃破了死寂的空氣。


    循聲望去,蘭奇看到了一群騎著銀鎧駿馬的身影。


    銀光閃閃的鎧甲,雪亮的長矛,颯颯飄動的旌旗。


    那是北方趕來的聖魄蘭特軍隊,是當年誓死追隨聖魄蘭特教皇的精銳騎士。


    看到這一幕,蘭奇的心中瞬間湧上一股希望。


    聖魄蘭特的前線部隊,他們來了。


    說明聖魄蘭特南邊境的第一輪攻勢應該是擋住了。


    可下一秒,當他看清精銳騎士的表情時,也理解了他們所說的超規格的魔人是誰。


    “全軍列陣!”


    “等等!”


    “這個魔人為什麽好像有理智?”


    “那……那是什麽……?”


    “他的袍子,他的飾品……”


    “不,不可能!!”


    騎士們瞪大了雙眼,臉上盡是不敢置信和恐懼。


    他們顫抖著,倒吸著血腥彌漫的涼氣,甚至連手中的武器都握不穩了。


    是啊,站在他們視線裏的,那個恐怖的魔人之首。


    從他身上的配飾,無不指出他就是聖魄蘭特教皇。


    教皇?


    魔人?


    這場在一夜之間從霍寧帝國席卷了聖魄蘭特教國的災禍,沒人知曉因果,沒人知曉教皇去了哪裏,他們隻知道這場世紀災難背後必有神秘的推手。


    分不清是鮮血還是汙泥的液體,破碎的皮膚下,隱隱閃爍著詭異的紅光,像有岩漿在體內湧動——


    更駭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曾經溫潤如玉的眼眸,此刻卻泛著滲人的綠光,深陷的眼窩仿佛兩個漆黑的深淵,要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這哪裏還是他們敬愛的教皇,分明就是最恐怖的魔物!


    “快……快退後……!”


    騎士團將領顫顫巍巍地喊道,聲音幾近破碎,


    “那不是教皇陛下……是惡魔……快逃啊……”


    銀鎧騎士們慌亂地後退著,銀槍長矛胡亂地指向蘭奇。


    狂化魔人會讓原本的實力暴漲,如果是教皇魔化,所有人,都得死!


    驚恐完全籠罩了騎士們的心,摧毀著他們長久以來的信念。


    “……”


    看著這一切,教皇的眼中,盡是解脫的笑意。


    這就夠了。


    你們不用對霍寧帝國帶有愧意,保護好自己,放心去殺魔人,也不要對霍寧帝國活下來的居民懷有仇恨。


    恨我吧,怕我吧,仇恨的鎖鏈該在此斬斷了。


    解釋不清楚的事情就不需要再解釋。


    忘記從前那個偉大的聖魄蘭特教皇。


    隻要你們能夠活下去。


    隻要你們能夠,擁有幸福的明天。


    教皇想要說些什麽,想要向他們走近,透露出南方的狀況。


    可張開嘴,湧出的卻隻有汩汩鮮血。


    喉嚨被切斷般的劇痛襲來,意識開始漸漸渙散。


    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但每一步,也都走得無比堅定。


    終於……要結束了嗎?


    這恩怨,這宿命。


    還有這……多舛的一生。


    教皇顫巍巍地抬起手臂,像是想要抓住什麽。


    但下一秒,塵封在心底的詛咒驟然爆發,將他殘破的身軀徹底吞沒。


    所有騎士本能地後撤。


    刹那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


    在無數雙驚恐的目光中,昔日偉大的聖魄蘭特教皇,就這樣轟然碎裂,化作了一團灰燼。


    沒有遺言,沒有哀求。


    唯有那雙綠色的眼眸,在消失時閃過一絲光亮。


    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而是如釋重負。


    就像他知道,自己的死,會帶走所有的罪惡。


    而他的名字,也將和這浩劫的真相一起,被永遠埋葬。


    眾騎士愣愣地站在原地,滿是劫後餘生的表情。


    原本以為看到了這場魔人災厄的始作俑者,看到了不該看的真相,他們將就此被抹除。


    沒想到,教皇已經到了大限?


    ……


    聖魄蘭特與霍寧的戰火再度點燃。


    失去了精神領袖的北方聖魄蘭特帝國,凝聚力開始渙散。


    盡管大部分最強的魔人已被清除,魔人猖獗的南方霍寧帝國,仍舊是一片難以踏入的災土。


    隨時都有可能有屍潮一般的魔人大軍湧向聖魄蘭特教國的南方。


    漫無終日的末日廝殺,至此拉開。


    聖魄蘭特教國北部,赫爾沙雷姆。


    刻希亞女皇坐在皇宮,癡癡望著南方。


    她的淚水浸透了腳下的地毯,滋濕針織的蒼蘭。


    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眸中,盛滿了思念和哀慟。


    “教皇……”


    “你這個傻瓜……”


    “如果注定要身負罵名……為什麽……不帶上我一起?你真的沒必要,沒必要拯救這個糟透了的世界。”


    良久。


    刻希亞女皇擦幹眼淚,深深地望向遠方。


    “我明白你的選擇……”


    “也明白……你大概是壽命將盡了,自知回不來魄蘭特,能幫我們殺多少魔人殺多少……”


    “可是這個沒有你的聖魄蘭特教國,真的還有救嗎……”


    ……


    霍寧帝國北邊境的焦土之上。


    教皇的身體,在漫長的戰鬥中走到了盡頭。


    皮膚龜裂脫落、血肉模糊腐爛、五髒六腑盡數破碎的那瞬間,就連那顆高貴的頭顱,也在詛咒的侵蝕下化為了一團黑霧。


    但真正的死亡,並沒有如期而至。


    不死永罰的詛咒,讓這靈魂徹底永恒不滅。


    蘭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瓦解、化為塵埃,內心卻無比平靜。


    結束了嗎?


    在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他這樣想到。


    可下一秒。


    現實給了他答案。


    “?”


    意識重新凝聚時,蘭奇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詭異的空間。


    準確地說,那已經稱不上是“空間”了。


    沒有光,沒有聲,沒有任何實體存在的痕跡。


    他盡管仍停留於這個世間,卻觸碰不到任何實物,也看不見任何實物,無法與任何實體交換感官。


    於是對他來說。


    放眼望去,隻有無盡的黑暗,似乎要將人的靈魂都吞噬殆盡。


    蘭奇試圖挪動身體,發現自己連肉體都不複存在。


    曾經引以為傲的力量,曾經無堅不摧的軀幹,都已化為烏有。


    留下的,隻有一個孤單的靈魂。


    在死亡都無法觸及的界域裏,永恒地飄蕩。


    “這就是成為不死族的代價嗎?”


    蘭奇的聲音消散在虛無中,連自己都聽不真切。


    他看不到周遭的景象,聽不到半點聲音,連地形也無法分辨。


    就連時間的概念,似乎都已泯滅。


    在這永恒的囚牢裏,他將永遠地獨自一人。


    沒有歡笑,沒有淚水。


    沒有溫暖的陽光,沒有清新的空氣。


    更沒有親朋好友的陪伴。


    隻有無盡的孤寂,無邊的絕望。


    刹那間,蘭奇第一次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比肉體的死亡更加殘酷百倍的懲罰是——


    意識長存,肉身湮滅。


    “這是,哪裏?”


    塔莉婭的心念聲響起。


    與蘭克洛斯不同的是,蘭奇還有她。


    哪怕是在此刻,她也能與蘭奇共享感知,與蘭奇說話。


    “應該是蘭克洛斯在第二次使用泰比裏厄斯的最後,陷入了無盡體驗。”


    蘭奇回答她。


    如果真實曆史上的蘭克洛斯也用泰比裏厄斯之鏡啟動了三次,那麽第二次啟用的最後,蘭克洛斯恐怕就會提前於現實體驗到不死永罰的後果。


    “我們兩個意識被死鎖在這個泰比裏厄斯之鏡的空間中了?”


    塔莉婭好像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


    從選下了不死永罰選項的時刻,可能就注定了要體驗到它的代價。


    雖然泰比裏厄斯之鏡的機製是,遇到容易推演的未來,就會加速到極致。


    但泰比裏厄斯之鏡內部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如果延續下去的內容是“無盡”,那麽就會變成展現出無盡的幻境。


    “也許,是的。”


    蘭奇認可道。


    這一切就是蘭克洛斯對自身使用不死永罰之後所見到的世界。


    而泰比裏厄斯之鏡將其原原本本的模擬了出來。


    於是蘭奇也在這時間加速的模擬中,體驗著無限。


    哪怕時間過得再快,永遠都是永遠。


    “不,不會吧?睡覺吧,睡一覺就好了,醒來的時候說不定我們就出去了?”


    塔莉婭心中開始有點害怕。


    這太詭異了。


    但她的意識在無盡的虛空中飄蕩,像一葉孤舟漂泊在死寂的汪洋中。


    “嗯。”


    蘭奇回答道,他也確實很疲倦了。


    奇怪的是。


    他明明應該很累,卻感覺不到困意。


    “沒事的,醒來的時候全部都會恢複原狀。”


    塔莉婭安撫蘭奇,陪他說話。


    作為長生種,她更能抵禦時間的感官。


    【一小時後。】


    “……”


    塔莉婭發現了。


    她能睡著,蘭奇卻睡不著。


    “蘭奇,這時候我們必須要積極向前,絕對會找到出口。”


    塔莉婭再度提議。


    “也是,雖然在這裏感覺不到餓,但是也不能躺著擺爛。”


    他試圖睜開雙眼,卻發現在這片黑暗中,睜眼與閉眼已經毫無區別。


    分辨不清剛才睡覺時自己到底是睜眼還是閉眼。


    蘭奇不再浪費時間於睡覺,向前走去。


    四周是如此的漆黑,濃稠得仿佛要將他的意識也吞噬殆盡。


    黑色是如此的絕對,如同一頭永不饜足的巨獸,要將他的靈魂拆吃入腹。


    蘭奇想呼喚,想呐喊,但聲音卻如石沉大海,瞬間被虛無吞沒。


    在這裏,連聲音都是奢侈品,他隻能在無聲中承受著永恒的緘默。


    【過了幾小時。】


    不知道走了多久。


    景色幾乎沒有變。


    “這……這沒什麽可怕的。”


    塔莉婭對蘭奇講道,她的心已經開始動搖起來了。


    出口根本沒有,她也慢慢察覺了。


    但蘭奇還是聽她的走著,為了尋找那不可能存在的出口,一直走著。


    蘭奇好像比她更懂這個事實。


    隻是單純想讓她安心一點,就在這時全都聽她的,哪怕是在做無用功。


    要是什麽都不做的話,心靈也會像這片天空一樣黑暗。


    “蘭奇,我們可以聊天,往好的想,蘭克洛斯在當時隻能幻想出故友和他聊天,但我是真實存在的,我能一直陪著你。”


    塔莉婭努力積極地對蘭奇說。


    “嗯,那我就繼續往前走吧。”


    無論去哪裏,身體都不會疲憊,也感覺不到痛,但是聊一聊食物,姑且還是會有胃口,卻感覺不到饑餓。


    【也許過了一個月。】


    就算身體沒有疲勞,腦袋也覺得無聊了。


    他沒有再繼續前行。


    沒有能幹的事,就和塔莉婭說話。


    這虛無的世界隻有他們兩個。


    【一年後。】


    蘭奇躺在地上。


    望著天。


    他隻能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就是對自己使用不死永罰的懲罰嗎?”


    他呢喃著問道。


    “蘭奇,我們會出去的,有我陪你。”


    塔莉婭盡管這麽說。


    但她心裏完全沒底。


    到底還有多久?


    一百年?


    一千年?


    還是一萬年?十萬年?


    甚至更遠更遠,遙遠到看不到的永遠。


    對於生命隻有短短幾十年的人類來說,這種漫長的時間,超越了認識。


    【五十年過去。】


    “這個荒謬的魔法,為什麽要存在啊!”


    塔莉婭終於忍不住抱怨。


    幾十年對塔莉婭來說並不算那麽漫長。


    但連她也會對接下來漫長的時間感到恐懼。


    她無法想象蘭克洛斯曾經在孤獨一人的黑暗空間麵對了怎樣的絕望。


    “安啦安啦,蘭克洛斯都熬過來了,說明也沒那麽難熬。”


    蘭奇對塔莉婭說道。


    “你……”


    塔莉婭不明白,從何時開始,蘭奇已經變得比她樂觀了。


    【也許過了幾百年。】


    無限的時間繼續流逝著。


    塔莉婭放棄了思考。


    虛無縹緲的她陪蘭奇一起躺在地上。


    望著那無邊無際黑色的天空,然後靜靜等著無限。


    她已經什麽都不想做了。


    蘭奇和她也漸漸地沒怎麽說話了。


    她也不敢和蘭奇說話。


    甚至一隔就是幾個月時間沒和蘭奇說話。


    她害怕連她自己都熬不住的時間裏,蘭奇會不會徹底壞掉。


    還有多久呢?


    好像隻是這無盡牢獄時長的滄海一粟。


    也許這場不死永罰,連“剛開始”都稱不上。


    他們倆還完全沒有體驗到真正的初步痛苦。


    他們隻是陷入黑暗的時間牢獄裏,渺小的生命。


    “塔塔,你能分辨出多久了嗎?”


    蘭奇的心念聲傳來。


    他好像還能保持清醒。


    但他既不能死亡,也不會失去意識。


    隻能感受著每一分每一秒。


    體會著蘭克洛斯當初的所思所想。


    “也許幾百年吧!”


    塔莉婭估算著,立即回答蘭奇。


    她也判斷不出來。


    但蘭奇好久沒找她說話了,現在蘭奇又和她說話,她很開心。


    “蘭奇,你在想什麽呢?”


    她問蘭奇。


    “我在想,如果蘭克洛斯提前體驗過了不死永罰的代價,他還會毫不猶豫地對自己使用不死永罰嗎?”


    蘭奇自語道。


    “如果你是蘭克洛斯,你會猶豫嗎?”


    塔莉婭覺得問蘭奇就能解開這個答案。


    “不猶豫,必須得用。”


    蘭奇的回答還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就像無論給他選多少次,他的選擇都不會變。


    “……”


    塔莉婭的情緒終於有點崩潰,


    “你這個笨蛋,連我這個長生種都遭不住了,你為什麽還一點都不怕?”


    她向蘭奇問道。


    “拜托了,誰能救救他,我家徒弟是個瘋的,他雖然平時不當人,但心地善良,不該受這種懲罰。”


    “誰都可以,把他從這裏帶出去吧。”


    “女神大人,求你了。”


    塔莉婭的聲音逐漸帶上哭腔。


    她可以接受蘭奇的崩潰,但她看到蘭奇還是這般清醒,她無法接受。


    “……”


    蘭奇閉上了雙眼,不再言語。


    他任由意識在黑暗中沉浮,任由自己被永夜吞沒。


    他的想法很通透,如果真的是無限,那麽任何打法時間的事情,都毫無意義。


    “幻魔。”


    就在蘭奇思考的時刻,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穿透黑暗,將他的意識喚起。


    這個聲音是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像是午後的陽光,又像是清晨的露珠。


    “誰在叫你?”


    塔莉婭問他。


    “你也聽到了?”


    蘭奇詫異地反問。


    不是錯覺?


    黑暗空間忽明忽暗。


    世界變得虛幻,閃爍。


    這片虛空就像無法維持。


    一縷銀色的光芒,穿透層層黑暗,如溫柔鄉般美麗。


    刹那間,無盡的黑暗被這炫目的光芒擊碎。


    它是如此耀眼,如此純淨,給幻境染上一片片淺淡的粉紅,又仿佛是黎明的顏色。


    蘭奇感到靈魂被一股暖流包裹,將他身上的枷鎖與詛咒一一融解。


    他也像取回了身體的控製權,投之亡地而後存,置之死地而複生,能夠動了。


    蘭奇活動著身軀,掙脫,從泰比裏厄斯之鏡中詫愕地走出。


    他再度回到了這意識世界闊別已久的煉獄回廊學院地下最深處。


    隻看到在遠處。


    拔斷了泰比裏厄斯之鏡能源的塔米莎。


    她看起來也有點猶豫。


    “我看你待在裏麵好幾小時沒出來了,有點擔心你,你該吃飯了。”


    塔米莎丟開了能源線,解釋道。


    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幹了壞事。


    但她覺得這個幻魔正常用鏡子的話,大概兩小時就該出來了,可現在幾個小時過去,天都黑了,他還是沒有反應。


    塔米莎放不下心,就把鏡子強製關掉了。


    也許是卡利耶拉賦予她的權限,她意外地可以在這中樞能源室裏關閉或打開能源。


    “塔米莎……”


    蘭奇看著她,近乎沒站穩,倚靠著鏡壁坐在了地上。


    萬萬沒想到是塔米莎救了自己。


    他就像看到了救贖,流下了清澈的眼淚。


    “太好了。”


    他悲喜交加地笑了出來。


    有人會拯救蘭克洛斯。


    他蔑視他的宿命,想要守護一切,愚蠢不堪也不過是普通人性。


    但幻想會化為奇跡。


    卡利耶拉還留下了一個最後的小火花,會指引他的方向,帶他走向天國。


    “幻魔……”


    塔米莎走了過來,觀察著蘭奇。


    “你怎麽了?”


    塔米莎懵懂地伸手,抹去了幻魔臉頰上的淚水。


    “如果我做錯了,我道歉。”


    塔米莎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魯莽行為把這個幻魔氣哭了,也許就是因為她這樣的性格,才會讓她的父母離開了她。


    她像想象中的媽媽一樣緩緩地抱住了幻魔,想安慰他,擁抱他一身的狼狽。


    他看起來很悲傷,她意外的很能懂。


    “塔米莎,謝謝你。”


    蘭奇由衷地感謝,


    “你是最棒的,你什麽都沒有做錯,是你救了我。”


    蘭奇輕拍塔米莎的腦袋,搖了搖頭。


    “哦。”


    塔米莎的聲音略微驚訝。


    她呆呆看著鏡子裏倒映的她的臉,孤單又疲憊,在黑夜裏沒有任何誰想念。


    塔米莎的眼神慢慢偏移,從鏡子上移向了幻魔的臉頰。


    慢慢地,她也低垂下眼眸。


    抱緊了這個同種異類。


    地下能源室的昏暗空間裏,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在寧靜中沒有一點點敷衍,隻有泰比裏厄斯之鏡上倒映著黯淡的純白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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