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光亮襲來的一瞬間,雄獅難以自製地舉起了雙手,試圖以此躲避那並不灼目亦不駭人,甚至可稱溫和的光。


    這不符合常理,可他心中卻有個聲音正以呼吸般的語調輕柔地低語:你必須這樣做,否則就會被徹底毀滅


    但事實並非如此。


    事實是,有一人不知為何伸出了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雙手粗糙而有力,表麵如同砂紙,又似石磨,蘊含著千鈞之力,哪怕是雄獅,也不能與之匹敵。


    盡管如此,這雙手的主人卻選擇隻施一點力,如唯恐傷著雄獅。他一點點地按下雄獅的雙手,於是,這下便再無任何遮擋可言。


    柔和的金光撲麵而來,直照得雄獅情難自禁地癱軟在地。


    他勉強用手將自己撐起,毫無形象地跪在地上,隻覺得那光芒好似千萬把光滑的利刃拂過他的血肉與靈魂,綻開千萬道細微的傷口


    在那之後,某種冰冷而黏膩的流體順著傷口,向外流出,帶來極其強烈的眩暈。


    他受傷了嗎?他一定受傷了,否則便不會流出這樣多的血。然而,從這千百萬條傷口中流出的,真的是血液嗎?


    雄獅勉強睜開酸澀又疼痛的眼睛,本能地意識到了不對。他舉起手,在重影與眩暈中,看見一手腐朽的黑。


    他困惑地看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它們實際上並非血液。人類的血液怎麽可能是這般模樣?躺於他手中的那仿佛混雜著塵埃的黑水,看上去簡直令人厭惡至極。


    雄獅微微一怔,終於,他想起來——


    “——你早已流幹了血。”他的父親說。


    雄獅仰起頭。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呼喚真的得到了回應。


    誠然,身為人子,他心中的確懷有與父親相聚的渴望,但他從未放縱過它。


    從萬年前開始,他便一直懷有一份準則。這準則冰冷而無情,當其他兄弟試圖以戰功、以哲學的巧思、改進的科技或其他事物博得父親片刻的關注之時,唯有雄獅不屑一顧。


    他知道,自己有一個父親,但他更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但是,唯獨那一刻,唯獨在死前的那一刻.他真的很渴望看他一眼。


    哪怕隻是一座巢都底層的石像也已足夠,他需要他,好獲得死前最後的一點安寧。


    他很想問,我令你失望了嗎?


    “從來沒有。”父親說。“你一直使我感到驕傲。”


    雄獅不答,隻在心中低語:可我失敗了。


    父親笑了,這笑容苦澀異常。


    “誰沒有失敗過呢?”他說,聲音溫和而平靜。“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人類古往今來最大的失敗者。沒有人可以在這件事上與我比肩,但我仍然站在這裏。”


    不,不.


    掙紮著,雄獅總算用他腐朽而幹癟的聲帶發出了顫抖的聲音。人總是這樣,複雜又多變。他渴望見到他的父親,然而,當他的父親真的應約前來之時,他卻又不願意了。


    或者說,當死亡的痛苦短暫地被父親的到來所逼迫著離開之時,雄獅的理智便回歸了。


    他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什麽,他無法接受這件事。


    “不要.不要以父親的身份和我交談。”雄獅滿懷痛苦地開口。“讓他來,換他來這裏。”


    “誰?”父親不解地問。


    “帝皇!”雄獅低吼。


    父親克製而緩慢地蹲下身,隨後竟坐於地麵,雙手搭於膝上。他直視著雄獅的眼睛,輕聲開口。


    “僅僅兩句話的安慰與肯定,對你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嗎,萊昂?”


    “讓帝皇來這裏。”雄獅執拗地說,渾然未覺自己的聲音正一點點地恢複正常。


    父親歎息一聲,略有悲傷地笑了。隨後,他竟打趣般地說道:“怎麽?當我的兒子對你來說是件很難接受的事情嗎?”


    “帝國,人類,我的軍團.他們需要他。”雄獅低聲回答,卻移開了視線。“我需要他。”


    “恐怕你現在隻有我,萊昂。”父親緩緩地說。“所以,對我說吧,你還有什麽未竟之事?”


    雄獅看他一眼,雙眉緊皺,十分不情願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恐怕別無選擇。然而,哪怕是這樣,他也沉默了很久,方才緩緩開口。


    從卡馬斯開始,他講了起因、經過與最後的計劃,每一個細節都未曾遺漏。然後,他轉進到戰爭。戰團對整個星係的掌控程度、戰艦集群是如何部署、每支部隊各自規劃好的職能.


    甚至就連各自通訊頻道的內部身份編碼這種於他父親眼中根本就無足輕重的小事,他都明明白白地講了出來,不帶絲毫隱瞞。


    而且,他一開始講,便停不下來了,隨後竟如父親一般席地而坐,講得愈發專注。


    隻是其中苦戰與險惡均是一下帶過,其語氣極其平淡,仿佛這些事並非親身經曆,而是道聽途說的酒館故事。


    父親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帶著不解,帶著好奇,以及濃濃的哀傷。


    “我以為你找我來,是想要求得第二次機會的,萊昂。可是,看看你,你在對我講述自己的遺言嗎?”


    “是的。”雄獅說。


    他說完,竟長出一口氣。隨後立刻閉上嘴,在心中低語。


    這就是遺言。


    父親沉默半響,問道:“你不想重來一次了嗎?”


    想。


    “那為何要說這些呢?”


    因為我死了。


    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流幹了血。先前我還摸不清自己在哪,但現在我記起來了。我還在那幻境裏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而且,在我死以前,那沙漠正在吞噬我.


    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地方,混沌之力遍布每一寸土地,我能聽見無辜之人的尖叫。因此,我的屍體必定已經遭到汙濁,混沌絕不可能放過我。


    我請求你,帝皇,請你告知我的軍團,不管它變成了什麽模樣、什麽東西,都一定要摧毀它,就像莫塔裏安的兒子們為他而戰。告訴他們,與它為敵,就說這是我的意願。


    父親安靜地看著他,許久,才吐出一句簡短的評價:“你還是很敏銳。”


    雄獅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也不想去思考,隻是繼續在心中講述自己的想法。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坦誠過自己的內心,這是第一次,恐怕也將是最後一次。


    他願意將其認真對待。


    坦白地說,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塑造我們的身與靈。最優秀的工匠也不能理解你到底對我們做了什麽,更何況我這樣一把隻知殺戮的工具。


    但是,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將這樣強大的力量賦予一群心誌不堅的孩子,比起手握力量的人類來說,武器或工具,豈不更好?


    我本以為,你這樣做隻是因為你有自己的考量,但我錯了,你隻是單純地做不到無情。和你所身處的位置比起來,你的手太軟了。


    你從未真正地將我們視作工具,你應該這樣做的。


    就好比第二和第十一,如果你一早就下定決心,表明態度,事情就不會走到覆水難收的地步。你總想著相信人性的閃光,覺得我們會自己慢慢改正。但你似乎忘了,我們是人類,而人類是一種非常複雜的動物


    你應該心狠一些的,帝皇。就好比現在,你不該響應我絕望中的請求,來到這裏,甚至真的準備給我第二次機會,這不行。


    我拒絕。


    一萬年了,我經曆了一萬年的戰爭,而我從未見過常人能夠死而複生。亞空間的力量暫且另當別論,在純粹的物質領域中,生與死之間就是橫著一道深淵,無人可以跨過。


    可現在,你竟然想讓我——讓一名原體——起死回生?這會讓你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不願得知答案,我寧肯死去。


    而且,死在和另一個我的戰鬥中也沒有折煞我什麽。他是個強大的對手,一個年輕版本的我,手染諸多無辜之血,罪無可赦。殺了他,隻會使我的劍刃更加榮耀。


    再者,我也知道,我的靈魂必然還存於你的掌控之中你對我另有安排,對嗎?像魯斯那樣?或是像莫塔裏安那樣?


    無論是什麽,我都接受,帝皇。我隻求你別這樣做,別再為我而付出什麽,這不值得。


    父親的表情終於變了,且不是朝著好的方向變化。


    他很憤怒,這點顯而易見,從那陰沉的臉色與眉間的皺紋便能看出。他的嘴唇抿得十分之緊,並向下彎曲。仿佛有人拿著刀,在那黝黑似牛皮紙的皮膚上狠狠地刻出了一道溝壑。


    然而,除此以外,在那沉鬱的眉弓之下閃著光的一雙眼睛,其內事物,卻可稱悲憫。


    “值得?”終於,父親開口。“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了,萊昂·艾爾莊森?”


    雄獅仰頭看他,牙齒緊咬,十分真切地吐出兩個字。


    “工具。”


    父親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雷鳴般的聲響狂怒地響起,帶出他的否認,並不斷地回蕩。


    “不!”


    “事實就是如此。”雄獅說。“我一直如此自居。”


    “是誰允許你這樣做的?”父親用訓斥的語氣指責道。


    “我自己。”雄獅一邊說,一邊拍開他的手,臉頰仍然繃得緊緊的。


    “我是一把好用且趁手的工具,別急著反駁我,沒有人給我下這種定義,這是我自己得出的結論。想想看,我過目不忘,精力充沛,無需進食,無需睡眠。”


    “一百個幕僚加上最先進的沉思者都需要計算數個小時的理論推導,我隻需要十幾分鍾就能解決。數十個正處壯年,富有經驗的將領共處一室,卻能將一場簡單的聯合海戰打得亂七八糟但若是換我來呢?”


    “那些複雜的命令、通訊、推導模型在我眼中不過隻是數字,隻要將它們放到合適的地方,戰爭的走向便可被握於我手中。”


    “我打了一萬年的仗,帝皇,我用了一萬年,和費魯斯一起將朦朧星域變成如今的模樣。”


    “我不敢說人們安居樂業,但至少朦朧星域內不再有橫行的腐敗與壓迫,不再有那些不該存在的黑暗,人們可以享有一點他們早就該有的尊嚴。”


    “異形仍存,可已得到控製,每個星係的邊緣都有哨站,隻要發現它們的蹤跡就會立刻呼叫艦隊,進行剿滅。”


    “貿易得到發展,寒冷的世界得到煤礦與發熱工具,貧瘠的世界得到食物與環境改造的機器,已被汙染的世界將在重新修複後得到殖民者的光顧”


    “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我沒有辜負你。但工具是會壞的,人們會去修一把壞掉的鏟子或鋤頭嗎?就算修複,它也已經難堪大用,所以何不直接換把新的?”


    父親深深地、深深地歎息一聲。


    “你不是工具,你是我的兒子,萊昂。”


    “隻有一部分是。”雄獅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如是說道。“就像你也隻有一部分是我的父親。”


    這是一個何其冰冷的回答?至少父親在此時看上去是真的被傷到了,他終於頹然地放下雙手,嘴唇顫抖,麵上驚愕、驕傲、悔恨與愧疚皆而有之。


    這或許是他近來人性最為豐富的時刻,但作為唯二處在這裏的人,雄獅卻沒有去看他.他隻是調整姿態,以冥想般的跪姿,跪在了父親身前,並緩緩低頭。


    可他等來的並非同意或拒絕。


    “很久不見,兄弟。”莫塔裏安說。


    雄獅猛地抬起頭。


    他的兄弟,那死去多年的蒼白之王貨真價實地站在他麵前。昔日枯槁的灰白色長發已變為一種純淨、淡雅的白色,如往日一般隨意地披散。他穿著一件長袍,多有褶皺,手腳纏滿了繃帶。


    一隻不起眼的提燈掛在他腰間,正微微顫動。他的雙眼燃著金焰,如萬年前曾淨灑整個泰拉的灼灼天火一般,蘊含著純粹的暴力,卻被牢牢束縛於眼眶之中。


    莫塔裏安緩步向前,瘦削的臉頰仍凹陷著,高聳的顴骨使他看上去既陰沉,又頑固。


    最終,他停在雄獅身前數步,隻是低頭看他。


    雄獅站起身來,回以同樣緊迫的凝視。


    “見到我讓你很驚訝嗎?”莫塔裏安問。


    “是的.”雄獅答道,仍專注地觀察著他的兄弟,就連回答,聽上去都像是一種夢囈。“我很驚訝。”


    莫塔裏安笑了。


    “才怪。”他說,語氣十分罕見的帶上了些許溫和。“你隻是在想,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僅此而已。但答案其實很簡單,我如今有了新的職責,比如安撫你這樣的亡魂。”


    雄獅沉默半響,忽然說道:“你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嗎?”


    他的話讓莫塔裏安再明顯不過地皺了皺眉:“當然有,兄弟,實際上,我的事情可多得很”


    “那你何不去忙?”


    “因為我沒辦法。”提燈死神終於忍不住了,橫眉怒目,語氣也變得陰沉。“誰叫你我是兄弟?聽著,萊昂——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他轉過身,一扇門扉出現於他麵前。他伸手推出一小條縫隙,寒風暴雪從中呼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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