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湯燉菜、烤肉炸串、來自四個星係以外的凶猛野生魚類或本地莊園所產的水果製作而成的餡餅——”


    福格瑞姆微笑著將雙手按在一處光潔的白色桌麵之上,輕聲詢問:“你想吃點什麽,遠道而來的大審判長閣下?”


    坐在一張對他而言過大的椅子裏,卡裏爾·洛哈爾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總算體會到了這種感覺,而且理所應當地為此感到尷尬.


    不過,嚴格意義上來說,真正讓他生出這種情緒的實際上並非福格瑞姆此刻的問題,而是前不久連續發生的一些事。


    比如在那個他不願回憶起的擁抱發生後帝子們僵硬的身形,又比如他終於落地後立馬拿出數據板打算公事公辦後鳳凰那陰沉的表情.


    還有拉頭盔後冒出的一聲幾乎微不可查的笑聲——此事相當有趣,因為那聲音聽上去根本就不像他。


    再結合上拉在數秒後所比出的一個微妙手勢,卡裏爾當即便猜到了始作俑者的真實身份,但他現在沒有時間去計較這些。


    他必須趕快回答福格瑞姆的問題。


    “都可以。”卡裏爾謹慎地說。


    “都可以?我不覺得這是個答案,尊敬的客人——你得對即將為你製作美味佳肴的廚師懷有一些敬意,好嗎?而不是將決定菜品這件至關重要的事扔回去,讓廚師在數百萬個要考慮的問題之後多加一個.”


    福格瑞姆眯起雙眼,抬起右手,從一旁放置於大理石台上的刀架中抽出一把狹長的廚刀,將其握之於食指與拇指之間,輕輕地抖了抖手腕。


    “吃什麽?”他再次微笑起來。“拜托你快點告訴我,大審判長閣下。”


    “濃魚湯。”卡裏爾迅速地回答,一氣嗬成。“我曾在朦朧星域的班卓-1號上喝過一種沒有刺的濃魚湯,味道鮮美——”


    “——好!”福格瑞姆高聲回應,語速竟比他更快。“那麽晚餐就以濃魚湯配上水果餡餅並佐以本地白葡萄酒,這樣如何?”


    “當然好,福根。”卡裏爾說。“我非常期待。”


    福格瑞姆沒有回答這句話,隻是係上圍裙,開始做菜,其動作非常嫻熟,顯然已不是第一次親自下廚,卡裏爾也終於悄悄地鬆了口氣.


    此時此刻,他們正身處一間並不算太大的廚房之內。它隻有一張不算太大的桌子,且就擺在灶台一旁,其餘的空間則全都被寬大的冰櫃與各類廚具所占滿。


    桌子右側有兩扇推拉門,早已被打開,一個小小的陽台在屋內暖色燈光的餘蔭中若隱若現。其一角擺著一架天文望遠鏡,另一角則擺放著兩把椅子與一張小小的茶幾桌。


    椅子中的一把充滿了使用痕跡,例如攤在其上的薄毯、被調整過的高度與一個靠枕,另一把則完全沒有被使用過,僅有自然與時間留下的磨損痕跡。


    而若是離開廚房,便能看見一條長長的、潔白的走廊,它串聯起了這棟房屋的各個房間,如露台、書房、廚房、洗浴室與臥室。


    對於帝國其他世界的居民而言,這裏是毫無疑問的豪宅,有些地方甚至連尋常貴族都負擔不起這種房子。


    對於徹莫斯的居民們來說,他們隻需成年,便能從市政府那兒領取到房屋配給名額。按照現有的流行文化風潮與設計成本來看,他們最終領取到的房屋應該以獨棟、三層,帶地下室與花園的房屋為主。


    若是不喜歡這樣的,還可進行替換,如公寓或較為老式一些的木質居民樓,最終將依據他們的工作來綜合考量。總之,無論如何,這樣的一間屋子都極好。


    但是,他可是福格瑞姆


    卡裏爾抬眼看向那正在忙碌的背影,生出些頗有些帶著感歎的疑惑。


    “那就問一問他。”一個聲音悄悄地說。“然後我們再看看他手藝如何。”


    別說得好像如果魚湯味道不佳你就要批評他似的,康拉德。


    “噢,父親——這可是我的兄弟,徹莫斯的福格瑞姆,你覺得他會做不好一道魚湯嗎?我真對你的想法感到失望”


    卡裏爾搖搖頭,暫時不太想和他影子中那近日閑來無事的人長篇大論。


    一來是他現在還有事要做,二來,他恐怕也沒辦法在這場談話中占據上風。那人隻需輕飄飄地談一談他不提前通知也不正式發函就自己跑來徹莫斯造成的結果,就可輕而易舉地得到勝利。


    他的搖頭得到一陣輕微的嘲笑,以及一陣從陽台外吹拂而來的夜風,而廚房內已香氣撲鼻。


    福格瑞姆緩緩轉身,端著一隻木質圓碗,來到了卡裏爾麵前。


    碗內一片鮮美的白色,煮熟後的一整塊魚肚肉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用於配菜的紅色塊狀物與嫩綠色的細碎葉片在湯中浮沉,帶來更複合的香氣。碗邊靠著一隻湯勺,形狀古樸,不像是脫胎於機械。


    “嚐嚐看。”鳳凰背手微笑。“我認為你會喜歡的。”


    “那麽你呢?”


    “你先嚐一嚐。”鳳凰堅持道。


    卡裏爾無奈,隻得依言照做。入口滋味起初並不顯山露水,直到魚肉被嚼碎並與湯汁混合以後,其內真味方才湧出


    在極短的時間內,它便攻占了卡裏爾舌頭上的每一個味蕾,帶來一陣醇厚、濃香、鮮美的味道,魚肉本身的嫩滑則加劇了這種體驗,咀嚼變得無關緊要,因為它隻需輕輕地一點壓力,便可如融化一般消失在口中,引起無窮回味。


    “如何?”


    卡裏爾抬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挖起第二勺魚肉。


    福格瑞姆笑了起來,這個微笑真摯而純粹,讓海麵上無盡的風浪瞬間止息。短短數秒之內,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


    酒足飯飽後,他們來到那間小小的小小的陽台,開始觀察夜空。


    福格瑞姆的手邊擺著一杯冰鎮的白葡萄酒,卡裏爾則隻要了一杯清水。落座後至少幾分鍾以內,他們無人開口說話。


    夜風依舊,繁星掛在漆黑的幕布中閃耀,一個龐大的形體在雲層之若隱若現。那是鷹之翼,由機械教設計並建造的巨型懸浮要塞,永遠無需降落便可自我檢修。


    無腳之鳥。


    一段時間後,福格瑞姆主動開口。


    “魚湯如何?”


    “你在明知故問,福根。”卡裏爾看著他答道。“還是說,你隻是想親耳聽一聽稱讚?”


    “不,我隻是想知道你的評價。”


    卡裏爾思考片刻,緩緩開口:“我沒吃過什麽山珍海味,但它的美味是無需任何質疑的。”


    福格瑞姆點點頭,一段沉默後,他談起了另一件事:“就像我說的那樣,做這種魚湯的魚來自四個星係以外。那是顆被標記為不宜居住的星球,其上環境惡劣,且幾乎沒有陸地可言。”


    “機械教還在對其進行改造,想將其變成宜居世界.他們從來不會做沒有回報可圖的事,所以我猜這個世界的礦產一定很豐富。至於這種暫未被命名的魚,大概隻是開采海底礦物的副產品罷了。”


    “最開始,它作為一種稀奇的水底猛獸被送給一些與機械教交好的貴族充當禮物。十幾年間,它的美味一直無人發現,直到一個被保護得非常好,卻成日無事可做的孩子覺得這種隻能被單獨關起來,長度足有十幾米,一口牙齒可生嚼鋼鐵的野獸很可愛。”


    “她不知怎麽的搬來了梯子,然後按按鈕打開了喂食槽她死以後,她的母親下令剖開了這種魚的肚子,並在其中找到了那孩子碎的不成樣子的屍體。”


    卡裏爾沉吟片刻,誠心誠意地問:“你覺得這是個在飯後講述的故事嗎,福根?”


    鳳凰對他微笑一下,擺擺手:“聽我說完——總之,那位母親在此之後發了瘋,把自己關進房間裏誰也不見,直到半年以後才重新見人,並宣布了兩件事。”


    “第一,她要去做延壽手術,一個一個,不停地做,直到帝國內所有合法的延壽手術全部被用在她身上第二,餘生中的每一餐,她都要吃這種魚。”


    卡裏爾拿起水杯,抿上一口,問道:“然後呢?”


    “然後她死了。”福格瑞姆輕描淡寫地說。“她在痛失愛女的第二年就因瘋狂而掀起了叛亂,我的軍團將她與她家族裏的每一個人都徹底殺死。當然,還有她的領地,她的世界.”


    他忽然伸手,攥住卡裏爾的右手手腕。力道並不大,但已可體現他心中堅決。


    “但你知道,這隻是官方說法而已。”他低聲開口。“你知道她為何陷入瘋狂,卡裏爾。”


    “是的,我知道。”


    鳳凰閉上雙眼,靠回他的椅子上。靠枕填充了腰部的空隙,薄毯則攤於膝蓋之上。他歎息,白發在微弱的燈光中黯淡。


    他閉著眼睛,緩緩開口,聲如午夜時分的海浪正在敲擊礁石。


    “我不該這樣說,但我還是要說,我理解她。我明白親眼看著一個年輕、鮮活且全心全意信任著你的生命在你眼前消逝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當血脈將你們聯係起來之時,這種失去就會變得更加深刻,更加殘酷。”


    卡裏爾一言不發地聆聽,腳下黑影扭動,像是想要掙脫某種束縛,而他沒有允許。


    “這些年來,我隻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們的臉,每一張臉。從最初的,到最後的”


    “鷹之翼上存著他們的名字,帝國內不少地方都留著他們的紀念碑、雕像與畫作,忠嗣學院與我軍團的預備役們會從書中讀到他們的事跡——但是,恐怕這世界上隻有我記得他們了,隻有我,卡裏爾,就連瑞拉與索爾也不行。”


    “他們怎麽樣?”卡裏爾輕聲詢問。


    “當年在複仇之魂上,瑞拉曾親手殺死了兩名和自己同一時代的老無畏。這件事造成的影響永遠無法從他的精神中被抹消,每一次沉睡,對他而言實際上都隻是再回到複仇之魂上,再去殺死一遍那兩名手足兄弟。”


    福格瑞姆睜開雙眼,端起酒杯,一口飲盡。


    “我勸過他,但索爾告訴我,這是他對自己的複仇。至於索爾·塔維茨本人每隔十年,他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去考察那些可能成為軍團新血液的孩子。”


    “各個城市秘密成立出名單,他則實地走訪。他對每一個預備役都了若指掌,他將他們從孩童帶入軍團,將他們變為戰爭機器,看他們異化、流血、磨滅人性,最終死去或被埋入無畏——所以,他們大概都不好,卡裏爾。”


    “那麽,你呢?”


    鳳凰放聲大笑起來。


    “我很好。”他坦然自若地說。“難道你乘坐穿梭機從大氣層中降下的時候沒有看見嗎?我讓徹莫斯煥然一新。”


    “我想盡了一切辦法保證他們可以吃飽穿暖,餐餐有肉。我讓他們的文化百花齊放,文學、藝術、數學、科學全都有了新的發展、新的進步。我甚至讓他們中的貴族都成為了模範,一個出身於徹莫斯的貴族會在其他星係的貴族圈中受到追捧.”


    “他們。”卡裏爾念出這個詞,抓住他話語中的重點。“徹莫斯不再是你的故鄉了嗎?”


    鳳凰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直到群星低垂,雲層散盡,月光照在他瘦削的臉上,這個人才終於露出一點悲傷。


    “一部分是。”他低聲說道。“因為我也隻有一部分活著。”


    卡裏爾沉默地點點頭,雙手搭在膝蓋上,十指相互搭起,兩根食指彼此敲擊。過了一會,他緩緩開口。


    “我本想和你談談公務,福根.但你沒有選擇在那座懸浮的要塞裏和我吃這頓飯,所以,我想你今天大概不想談這些事。這是一場沒有軍銜、官職與地位的晚宴,是嗎?”


    “是的。”


    “那麽,我們今天就不談工作了。”


    卡裏爾站起身來,在福格瑞姆疑惑而不解的目光中,他彎下腰,右手沒入地麵,片刻後,緩緩拉出了一隻修長而慘白的手臂。


    鳳凰手中空蕩的酒杯猛地一顫。


    “嗨。”


    一個人理理衣服,對他微笑並眨眼,又將胸前吊墜拉起,頭頂月光明亮。


    “想我了嗎,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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