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緩慢地走出了他的家。


    在邁出那敞開的大門時,他突兀地感到了一陣顫栗。


    他對這感覺的來源無從得知,實際上,對於這個一閃即逝的疑問,他甚至都沒有花費心思去抓住它。當酸雨從天而降落至他的皮膚上時,所帶起的灼痛便使他忘記了那些東西。


    他走過棚戶區,路邊有將死未死的屍體正在凝視夜空,咳嗽聲不絕於耳。每次走過這段路,約瑟夫都會感覺到壓抑。


    列說,這種感覺是正常的,因為沒人想聽見其他人咳嗽,尤其是得了黑肺病的人們。隻要見過他們咳嗽出黑塵與鮮血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能夠記住是一件好事,但是,約瑟夫並不想讓自己記住這些事。


    他抬起頭,好讓自己能不看他們。


    他挺著脖子走過了黑暗惡臭的街道,抵達了棚戶區的另外一頭,列的家就在這裏。不過,不出他所料,已經有很多人先他一步到了這裏。


    列的家是沒有門的,實際上,他住在一麵有延伸出外沿的牆壁之下,那麵牆壁就是他的家。


    現在,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字符。瘦骨嶙峋的鬼影們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地站立,凝視著它們。


    眼見這一幕,約瑟夫便知道,自己不用再擠進去找列了。


    這種時候,他八成是不在的。這個工人轉過身,扭頭走進了一條狹窄到他需要側身行走的小巷。


    金屬鐵皮上粗糙的倒刺刮在他的外套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約瑟夫暗罵一聲,但也沒有過多在意,他隻是繼續向前行走。


    幾分鍾後,他在一處還算小小的空地裏找到了列。他躺在一個新搭起的屋棚下方,撿來的塑料布被人用木棍立起,下方是一塊被墊高的硬木板,列就躺在上麵。


    “列。”約瑟夫低聲呼喊。“要出去嗎?”


    “.今夜?”


    列睜開眼睛,坐起身,汙濁的臉上不知何時又多了幾道青紫的傷痕。


    自從他打定主要追尋那個鬼魂的影子後,受傷就成了一種家常便飯。有時是不熟悉地形的摔倒,有時則是被幫派們攻擊——說是攻擊,其實倒不如說是一種驅趕。


    他們對待棚戶區的工人就如同對待機器那樣隨意,工廠裏的機器在故障的時候,也會被人拍打。而列在他們眼中,就是這樣的一種機器。


    “今夜怎麽了?”約瑟夫問。他不太理解今夜有什麽特別的,列卻笑了起來。


    他爬出那塊塑料布,抬起自己的床板,從下麵拖出了一塊被雨水打濕的暗紅破布。他將它拿起,展開,將它展示給了約瑟夫。


    “看見了嗎?”


    “看見什麽?”


    “看這個標識。”列說。“西城最大的幫派,看見了嗎?”


    順著他的指引,約瑟夫總算是發現了那個標識。


    它並不起眼,甚至隻有一半。可約瑟夫卻立刻認了出來——自那天在廢墟中親眼見證了火焰後,他便每夜都會來找列,和他一同外出,找尋那鬼魂的痕跡。


    在這些天裏,他們看見了太多自己以前完全無法想象的事。


    比如這個標識。


    “血腥顱骨?”約瑟夫壓低聲音,如此詢問。“你從哪弄來的?”


    “從他們的屍體上撿來的。”列笑起來,如此回答。“我今夜已經出去過一趟了,約瑟夫。”


    “你去他們的駐地了?”


    “不,我沒有去。我是在路邊撿到的,他們”


    列抿起嘴。


    “我不知道怎麽給你解釋這件事,約瑟夫,但是,我今夜真的看見了那個鬼魂。不是一個,它不是一個。”


    他的眼睛在閃閃發光,語句也略顯淩亂。


    “它們是很多個。”


    ——


    審判。


    安瑞克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了,他審判過許多滿身罪孽之人。


    但是,坦白來講,諾斯特拉莫的罪人們是其中最弱小的。


    他們沒有成建製的軍隊,沒有能夠讓大地化為火海的武器,他們幾乎什麽都沒有。


    正因如此,安瑞克才無法理解。


    他們最弱小,但他們卻最可怕。


    “八連長。”一個聲音在通訊頻道內響起。“伱不打算讓那些平民過來觀看這些渣滓的死嗎?”


    “別問我,坦格利安。我可不是你的連長。”


    “你是昆圖斯內軍銜最高的人。”


    “現在已經沒有軍銜了。”


    “原體說過,他不打算取消你們的軍銜。”


    坦格利安說。


    “所以,拜托您,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以及命令。我們要讓那些住在棚戶區內的平民來觀看這些罪人的死嗎?”


    “.”


    安瑞克·巴巴托斯沉默了一會,才給出他的答案。


    “不。”他低沉地說。“這沒有意義,他們現在不會懂的。”


    “請允許我再問一遍,我沒有聽清您在說什麽。”


    “我確信我的通訊係統沒有問題——所以,是的,不需要讓他們過來。”


    安瑞克抬起頭,幾乎是用歎息般的語調開口。


    “.審判的意義是讓罪人們明白自己的罪孽,是讓受害者看見正義的降臨。但是,你覺得那些罪人會悔悟嗎?他們不會的,他們不會改變。而且諾斯特拉莫也沒有正義可言。”


    “難道我們不是正義嗎?”第一連的坦格利安低沉地問。


    “我們不是。”安瑞克說。“我們代表不了正義。”


    “.那我們是什麽,安瑞克連長?”


    “我們是審判者,僅此而已。”


    安瑞克掛斷通訊,他轉過身,摘下了自己的頭盔,讓臉龐完全暴露在了諾斯特拉莫下巢那汙濁酸臭的空氣之內。


    他安靜地凝視著下方,他能看見他的兄弟們將罪人帶去審判之地,他也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麽。但是,這樣真的能讓諾斯特拉莫改變嗎?


    由此,他心中誕生出了第二個疑問,以及,一種深沉的憂慮。


    我們真的能讓原體的母星變得更好嗎?我們隻是審判者與劊子手,我們隻能殺戮.


    但殺戮永遠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歎息——安瑞克·巴巴托斯再度帶上了頭盔。


    今夜還很漫長。


    他躍下尖塔,踏入了黑暗。


    ——


    “他們做得如何?”


    午夜幽魂嘶嘶作響地問。他的表情很興奮,這點很明顯,笑容中滿是驕傲與自豪。


    “你覺得他們做得如何?”卡裏爾輕笑著反問。“我可不是第八軍團之主,也不是他們的原體。”


    “但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幽魂執拗地說,甚至在這句話後還突兀地切換成了高哥特語,吐出了一個短語。


    “.合作夥伴。”


    他眨起眼,那雙眼中滿是期待。“怎麽樣?你覺得他們怎麽樣?”


    我的看法


    我能有什麽看法,幽魂?除去誇獎以外,我還能說什麽?他們用一個晚上就做到了我這麽多年都沒能做到的事.


    “這隻是個開始,康拉德。”卡裏爾平靜地說。


    “開始?”


    “審判隻是第一步。”卡裏爾搖搖頭。“如果你想要讓諾斯特拉莫擺脫現在的模樣,單純的審判永遠是不夠的。”


    “今夜,第八軍團在諾斯特拉莫的五個巢都內將貴族們殺得百不存一,幫派們更是即將成為一個被人為毀滅的名詞。但是,那些工人們怎麽辦,康拉德?你要怎麽處置他們?”


    午夜幽魂微笑起來,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回答了卡裏爾的問題。


    “讓他們吃飽穿暖,教授他們讀書認字,將工廠變成正常的工作。改造環境,設立法律,讓他們明白犯罪要受到懲罰.我都想過這些,卡裏爾,我讀過福根的筆記。”


    “那麽,你要怎麽做?”卡裏爾平靜地問。


    “.讓他們吃飽穿暖啊?”


    “是的,這是你的目的,但你打算怎麽做?”


    凝視著那雙本來想要得到誇獎的眼睛,卡裏爾無動於衷地在夜幕號的某間房間之內吐出了冰冷的字句。


    他在過去從未對康拉德·科茲如此嚴厲,如此地不顧他的感受說出這樣尖銳的問題。


    可他現在必須這麽做。


    這件事容不得半點馬虎。


    “你打算怎麽做,康拉德·科茲?”他問。“讓他們吃飽穿暖——你要如何開始這件事?你要在街道上開著車用喇叭呼喊告訴他們貴族已死,大家都可以擁有新的生活嗎?”


    “他們不會理解的,康拉德。他們甚至不知道新生活到底是什麽意思。而在他們的認知當中,開著車的都是來自上巢的大人物,所以,他們會將你當成一個新的貴族。”


    “.我不是!”午夜幽魂驟然低吼起來,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握成了拳頭。


    “我知道你不是,但他們知道嗎?”


    “.他們會知道的!”


    “不,他們不會。因為你就是貴族。”


    “我不是!”


    “你不是諾斯特拉莫的貴族,你是人類帝國內的貴族。你是這個橫跨銀河的龐大帝國內身份最尊貴的那一批人,你是帝皇的兒子之一。”


    “而對於那些工人們來說,你和神祇無異。當你出現,你覺得他們會如何看待你這樣一個身高快三米的巨人?”


    低著頭,午夜幽魂顫抖著用諾斯特拉莫小聲地說出了一句話:“我不是神。”


    卡裏爾搖著頭,沒有和從前一樣換成諾斯特拉莫語。


    “讓他們吃飽穿暖讓他們讀書認字.你要用什麽身份來做這件事,康拉德?你又要用什麽方式來做這件事?”


    “諾斯特拉莫的工人們不會理解原體,不會理解第八軍團與其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他們隻會將你們視作一個更大的貴族,統領著一個更大的幫派——僅此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卡裏爾,不是這樣的。”


    “是的,康拉德。而且”


    卡裏爾用冰冷的聲音輕笑起來。


    “他們會費勁心思地加入這個幫派的。”他輕柔地說。“這是諾斯特拉莫人被後天塑造後的一種本性,你無從改變。”


    “我可以。”午夜幽魂嘶嘶作響地說,他已經抬起了頭,此刻正委屈而失望地看著卡裏爾。


    而後者隻是與他平靜地對視。


    “你可以嗎?”壓抑住所有的情緒,卡裏爾平靜到近乎淡漠地問。


    “我可以!”幽魂喊叫起來。“我可以改變他們的!”


    “你不行的,你甚至還在用諾斯特拉莫語和我說話去照照鏡子,康拉德,去看看你現在滿麵的委屈。”


    “你的軍團完成了你發布的命令,而你在登上夜幕號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來找我,你找我幹什麽?想得到我的認可嗎?”


    “你居然問我他們做得如何他們是你的軍團,康拉德,他們和我沒有半點關係,因此你根本就不需要來問我這些事。”


    卡裏爾平靜地凝視,伸出手,在一個低著頭的巨人麵上抹去了兩抹淚珠。


    “.你才是第八軍團之主。”


    他低聲說道。


    “學會自己思考,學會用康拉德·科茲的方式去做任何事,你現在已經不能成為午夜幽魂了,明白嗎?”


    “可是.”


    嘶嘶作響。


    “用高哥特語,還記得我在上船之前和你說了什麽嗎?”


    “.”


    沉默。


    片刻之後,康拉德·科茲用高哥特語低聲回答:“上船後,就別說諾斯特拉莫語了。”


    “那麽,你現在是誰?”


    “康拉德·科茲。”


    “你還是第八軍團之主。”卡裏爾微微一笑,將蒼白的巨人送出了這間房間。“去和你的軍團交流。”


    站在門口,康拉德·科茲抿了抿嘴。


    “那你呢?”他低聲問道。


    “我不屬於你的軍團。”


    “可你是”


    “我是什麽?”


    “.”


    “我沒有職位,康拉德。”卡裏爾平靜地說。“我也不應該有職位,難道你要讓一個外人進入你的軍團,並成為一個軍官嗎?不要這麽做,否則你就是在侮辱所有人。”


    “那些軍銜背後是用鮮血換來的晉升,是他們榮耀的證明。你不能平白無故地將這種榮耀分給我,我沒有做任何事。”


    沉默,康拉德·科茲沉默著不發一言,不明白事情為何會突然發展至此。右手手腕內那冰冷的觸感依舊穩定,試圖讓他的心跳平靜,但卻無濟於事。


    “.那,我要怎麽做?”


    “問你自己,第八軍團之主。”卡裏爾平靜地說。


    他關上門。


    先偷襲一章。


    今天更兩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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