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艾爾莊森皺著眉,看著那節擺在自己麵前的脊椎骨,未發一語。它其上的血肉已經被剔除幹淨,像是標本那樣白白淨淨,卻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漆黑如工廠巨大煙囪中排出的煙霧自骨節的縫隙中緩緩升起,原本和諧的暖色光線在其中發生了畸變,肉眼望去,竟會看見一片哀嚎的人麵於其內翻騰。


    腐化、墮落、扭曲.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敢相信這節脊椎骨曾屬於人類?


    雄獅控製住自己腦海中將它毀滅的衝動,以較為平和的語氣開了口:“說說吧,賽拉諾審判官。對於這個所謂的號角,你都有什麽見解?”


    冰冷的鐵桌旁,被喚出名字的女審判官表情嚴肅地向前一步,毫不畏懼地伸手拿起了這節脊椎骨。


    那些漆黑的煙霧立刻朝她湧去,猶如有著自我意識一般,想要鑽入她的口鼻眼耳之中。


    這種嚐試理所應當的失敗了,伴隨著一聲低沉的悶響,賽拉諾·範·德爾萊夫伸出了空餘的左手,審判庭的徽記在手掌中急速顫動。


    一陣光華悄然綻放,漆黑煙霧中的人麵就此尖叫著回到了脊椎骨之中,再無半點活躍之意。


    賽拉諾緩緩開口。


    “首先要明確一件事,大人,此物乃是由邪法塑造。它脫胎於人類的血肉之中,但早已在多年的背叛與褻瀆行徑中成了一個扭曲的邪物。就算那個異端宣稱此物乃是一個號角,我們也不可以常理揣度。”


    “號角很可能隻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描述,我的侍從黑貂在審訊她時所使用的虔誠指骨僅僅隻能讓叛徒們保持一定程度的誠實,她所說的話不一定就全為真實。”


    “因此,我強烈建議您將此物封存或毀滅。”


    “你不打算將它帶回審判庭,或是留下來自己使用嗎?”雄獅貌似不經意地問。


    “不。”女審判官嚴肅地回應。“我們無權決定自己能夠在利用禁忌的這條路上走多遠再者,我也並不認為這個所謂的號角有資格進入《禁忌名錄》中。”


    雄獅眯起眼睛,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一柄長矛。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經變得不容拒絕。


    “賽拉諾審判官,我給你在理性之鋒號上調集資源的權限。你也可以尋找謝法審判官與他合作,我不在乎,隻要能夠在我們抵達卡馬斯以前將這個所謂號角的真相帶給我即可。”


    “遵命,大人。”


    雄獅對她微微頷首,隨後便握著長矛匆匆走出了這個略顯空蕩的房間,外麵的甲板上空無一人,就連負責保衛原體個人安全的衛隊都沒有在此站崗履行他們的職責。


    這是雄獅的旨意之一,他將理性之鋒號的第六十五層甲板淨空了,這裏原先是一層單獨的物資儲存甲板,堆滿了人們在航行中所需的各類食物等,現在卻空蕩得令人難以理解。


    雄獅剛才與女審判官會麵的那個房間甚至是整層甲板中唯一有人的一個.


    “兄弟。”一個聲音於他耳邊響起。“聽著,我們得談談。”


    雄獅目視前方,平靜地回問:“談什麽?”


    “你不是認真的吧?卡馬斯?你要把那個全是叛徒的萬眼戰幫帶到你的第二個卡利班上去?”


    雄獅為這句話深吸一口氣。


    “它不是第二個卡利班,它就是卡馬斯。”他一字一句地答道。“不要混淆概念,魯斯。你心裏清楚,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卡馬斯代替卡利班,就算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多得驚人。”


    “隨伱怎麽說,但你真的打算在那裏吹響這個所謂的號角嗎?”


    “不。”雄獅說。“吹響它需要獻祭人類的血肉與靈魂我要從源頭上解決問題。”


    “所以你的確打算吹響它。”


    黎曼·魯斯若有所思地說,聲音異常清晰地回蕩在了雄獅的耳邊。起初,他的聲音裏還帶著嚴肅與冰冷,然而,僅僅隻在數秒鍾後,芬裏斯人便發出了一陣大笑。


    “所以,你打算像個騎士一樣呼叫你這群叛逆的子嗣,然後賭他們會來卡馬斯引頸就戮?全父啊,萊昂,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雄獅不屑而鄙夷地發出一聲冷哼,隨後竟然直白地吐出了一句辱罵。


    “你這蠢貨,魯斯。回卡馬斯和在卡馬斯吹響那號角本質上不過都隻是障眼法的一環.我已經發出了訊號,調集了大批部隊駐防卡馬斯周邊。”


    “無論他們或來不來,這部分部隊都不會離去,除非我徹底解決問題。”


    “解決問題?”魯斯輕輕地問。他似乎對雄獅的粗俗完全不以為意。


    “那個號角能讓他們知曉那個叛徒是在何處呼喚他們,從這一點來看,它內部應當具備某種我不了解的定位術法。”


    “因此我的戰術非常簡單,探知那號角的本質,強製驅動它進行呼喚,並定位到萬眼如今的所在地。和你一樣,我也不認為他們真的會來卡馬斯,所以,我會直接去找他們。”


    魯斯輕笑兩聲,笑聲未散,雄獅卻聽見他好像在非常不滿意地砸吧嘴:“不錯的戰術,萊昂.隻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他們真的來了卡馬斯,你又要怎麽辦呢?”


    “我知道你會說,你可以依靠自己的天賦帶著部隊迅速趕回卡馬斯。但如果他們真的敢來,那麽,他們會把什麽東西也帶來?”


    雄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一路前行。他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想要結束這場談話,但黎曼·魯斯向來喜歡撕開那層掩蓋真相的薄紗。


    雄獅緊握在右手中的酒神之矛忽然抬起,牽引著他的手臂沉重地落地。它本身的重量和雄獅的一部分力量相疊起來本該讓地麵塌陷,但是,不知為何,這件事卻並未發生。


    酒神之矛就那樣豎立於雄獅掌中,矛刃發出輕微的嗡鳴。


    雄獅皺起眉。


    芬裏斯人語氣強硬地再次開口。


    “我知道你已經很不爽了,兄弟,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有關那個號角的事,你完全可以找卡裏爾幫忙的,不是嗎?”


    “我想不出他會拒絕的理由,而如果你有他的幫助,我認為你完全可以在萬眼並不知道的情況下知道他們的所在地”


    雄獅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表情終於有所變化,令人心悸的憤怒在那張臉上完全盛放。


    “你在把他視作一個神看待嗎,魯斯?”


    “不。”芬裏斯人說。“我從未這麽想過。”


    “很好,我們再一次取得了共識。你同意他不是神,那麽他自然並非無所不能。我不會說他隻是個普通人,但他的確是人類,如你我一樣。”


    “而這件事到底與他有何關聯?他是我請來的見證者,這是我的事情,其中罪孽與鮮血都要算在我的頭上如果事事都要他幫,都需要他的參與,那麽我算什麽?”


    “切莫再提類似的事情了,兄弟。”


    雄獅以更為冷硬的語氣對魯斯說道,並緊握長矛,再度邁步。這一次,直到他抵達自己的冥想室,魯斯也並未再做任何阻攔,或發出任何聲音。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他被雄獅說服了?


    答案恐怕與雄獅自己想象的並不一樣,在他的想象中,魯斯已被他的話語而折服。


    但真相是,魯斯正坐在一張髒兮兮的木頭王座上,手握一個早已幹涸的酒杯輕輕地搖晃。


    他的坐姿相當悠閑,好似懶散的醉漢。無數張空蕩的酒桌在王座下方安靜地等待,許多麵旗幟在它們上方飄蕩,質地老舊,像是早已等待多年,但其紋章卻是一片空白.


    魯斯用左手撐著臉,望著這些酒桌,聆聽著堡壘外傳來的風聲,平靜地笑著——這笑容幾乎可被稱作為竊笑。


    他們還說老狗長不出新牙呢,萊昂。芬裏斯人樂不可支地想。


    ——


    手握一本封皮漆黑的書,卡裏爾緩緩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中的這本書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被命名,但卻是帝國內絕對的暢銷書——至少在一萬年前是這樣。


    現如今,哪怕是那些最高端的黑市也不敢拍賣這本書,或此書作者的其他作品。卡裏爾早已聽過它的大名,可惜,直到今日,他才真的有時間拜讀一二.


    坦誠地說,這本書喚起了他的一些記憶。


    從艦橋到決鬥籠,從閑暇時刻的彼此挖苦,再到戰爭陣地上的血與火——聽著好像很唬人,但實際上不過都隻是些日常,至少對於一名軍團戰士來說是如此。


    是的,你大概已經猜出這本書所描寫的事物,以及它的作者到底是誰了。


    卡裏爾在理性之鋒號上的一個圖書館內找到了這本書,暗黑天使們出乎意料地對書籍非常重視,他們建造的圖書館幾乎和武備庫一樣多,而且其內的書籍就和武器一樣被經常‘使用’.


    此書也同樣如此,用某種堅韌獸皮製作的書皮甚至都已經泛起了褶皺和破洞,想來是有人在閱讀時不小心使用了太大的力氣。


    想到這裏,卡裏爾忍不住笑了一下——對於那些沒讀過這本書,或是對亞戈·賽維塔裏昂並不了解的人來說,這書中的每一個句子大概都值得一次震驚的緊握或暴怒的撕扯。


    “他還真出名啊。”康拉德·科茲說。


    “你真的忍心這樣挖苦他嗎?”卡裏爾頭也不抬地問。


    “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難道他不出名嗎?十個戰團長裏有八個都認識他,剩下兩個是他看著長大的.”


    “真是好大的輩分,卡裏爾。我已經能想象出那些可憐的、盡忠職守的戰士會怎樣被他欺負打壓了——唉!”


    影子中的夜之王重重地歎息一聲,轉而使用了一種浮誇的詠歎調。


    “看看我們親手造就了一個什麽樣的怪物!還是一個無人看管,無人陪伴的怪物!”


    卡裏爾合上書,十分平靜地搖了搖頭。


    “想為他鳴不平的話,你完全可以直說的,康拉德。沒必要用這種說辭,雖然的確是事實。”


    “真的嗎,父親?真的可以嗎?”科茲悲傷地詢問。“這不會招致你的怒火嗎?”


    “.有話就直說。”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父親。”


    卡裏爾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開始膨脹。一個虛幻的、高大的人影就那樣從中緩緩站起,立於他身前,表情平靜得簡直令人不安。


    數秒鍾後,夜之王摘下自己的王冠,忽然彎下腰,開始與卡裏爾對視,兩人再一次熟悉地玩起了那套拿著尖刀互相剖開對方內心的血淋淋戲碼。


    “父親。”


    “我在。”


    “你這一次又準備做什麽呢?”科茲以一種輕柔的語調如是詢問。“你被請來做見證者,但我認為你不會甘於隻做一個見證者。你必然會出一份力,做一些其他人根本無法做到的事情.”


    “我什麽也不會做,除非萊昂需要。”


    “他需要?”科茲笑了。“好吧,是他需要,還是你認為他需要?”


    “他需要。”卡裏爾緩緩重複。“相信我。”


    “也就是說,你終於下定決心了?這還真是讓我驚訝,我那有著自我犧牲情節的無比傲慢的父親竟然學會了尊重.”


    卡裏爾眯起眼睛,有點控製不住地笑了起來。在科茲疑惑的眼神中,他拉長語調,刻意地拋出了一個問題。


    “哪一個?”


    “你這老東西!”


    科茲勃然大怒,戴上王冠便回到了影子中。卡裏爾倒也沒有生氣,隻是在無人的圖書館內漫步了起來。數分鍾後,他將手中的書籍歸還至了原位。


    “康拉德”


    “幹什麽?”影子中傳來一個沒好氣的聲音。


    “你是否預見到了什麽?”卡裏爾眼神深邃地發問。


    他站在寬大的書架之間,黑曜石與鋼鐵分割了他的臉,似有若無的反光和冰冷空氣中的微塵緩緩流動。他在說話,在吐露氣息,但他麵前空氣中漂浮著的那些塵埃卻完全無動於衷。


    一切都逐漸陷入靜滯之中,包括時間。


    “是的。”科茲說。


    “結局是好,還是壞?”


    “你真的在乎嗎?”科茲冷哼著反問。“現在不要打擾我了,我在給人挖墳,沒空和你這煩人的老東西說話.”


    卡裏爾無奈地歎了口氣,靜滯消散,時間回複正常。他背著手,慢慢悠悠地走出圖書館,走廊的舷窗外已經緩緩浮現出了一顆翠綠的星球。


    卡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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