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一章。)


    “春節前後,有一段時間,我爺爺的神經確實繃的很緊。”


    顧為經忍不住笑著回憶:“每天出門時都顯得神經兮兮的,街邊油炸攤上賣越南春卷的小商販換了人,他都要偷偷摸摸的打量人家半天……那段時間,要是您表達出了任何的不滿與威脅,哪怕隻有一絲絲實質性的威脅行動,我爺爺可能早就連夜帶著我們一家人屁滾尿流的潤出國了。”


    “再往後,中間也有幾次,酒井太太邀請過我轉學去日本。當時我們家覺得您既然開始時沒有為難我,情況就不算嚴重,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隨便對付一下,也就含含糊糊的糊弄過去了,所以就沒有去折騰。”


    顧為經臉上的笑意,又像是來時那樣迅速的隱去了。


    他望著浮動的窗紗,似在那搖晃的陰影背後的玻璃上,望見了往日的回憶。


    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現在想來,如果當時,我們答應了的話,或者一開始您就明確表達了不滿……無論哪種。那之後的這所有事情……也就都不會發生了吧。在我們做出選擇的時候,誰又能知道,我們腳下的道路,會延展向何方呢?”


    很多人的人生中,都會有過那樣一個或者兩個節點。


    一次對話,一個邀請,一次抉擇。


    它們是生命的分叉口,代表著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喜怒哀樂、悲歡別離。


    人們總是輕描淡寫甚至一無所知的便做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抉擇,走上這條或者那條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在慨歎中回望,才發現,史上最後一次選擇命運的機會,在那個平凡春天的午後,便於自己擦肩而過。


    顧為經一直都無比堅定的以為,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戰,最重要的舞台,職業生涯最大的拐點,將會是這個月的新加坡藝術雙年展。


    他已經為此奮戰了無數個日夜了。


    誰又能想到。


    顧為經畫出了他人生中迄今為止最棒的一幅畫,好的遠超想象。


    而如今接他去往畫展的那架波音737-8型幹線飛機正在仰光國際機場的跑道上檢修加油,準備起飛。


    但他卻可能去不了畫展了。


    原來……他職業生涯的拐點,竟然發生在畫展真正到來之前。


    而在爺爺終於放鬆了警惕,掛掉電話,笑著說出的那句“感謝您的好意,酒井太太”,以為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安寧如常的時候。


    顧為經就已經失去了最後一次挽救這一切的機會。


    “也許世上從來就沒有選擇,有的……隻是命運。”陳生林也許是被顧為經的那一聲輕歎觸動了內心中的某處。


    他恢複了平靜,望著身前的畫板,低聲說道。


    “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們就都知道了,您既沒有派人來打斷我的手,也沒有就此把我遺忘掉。反而似乎恰恰是從那時開始,隨著我的拒絕,您對我越來越有興趣,越來越有耐心,從果盤到賓利跑車,從造假畫手到國民畫家,從八百八十八萬緬幣,到三百萬美元。”


    “每一次我搖頭,您都會立刻推出來更多的籌碼擺在桌子上。這可不是您的性格啊,陳先生,您自己告訴我的,您是一個一手寫支票,一手拿著一把槍頂在對方腦袋上的人。雄豪而殘忍,做你的朋友,便一起發財。拒絕你,你就送對方一顆子彈。”


    “我拒絕了你這麽多次,這是對你威嚴多麽大的蔑視,為什麽你遲遲都沒有讓我送給我一顆子彈?這麽多次出價,幾百萬美元,您總是應該想買點什麽的吧?那麽,您又到底想在我身上獲得什麽呢?”


    顧為經抬頭望著牆壁上的畫框。


    以前的交談之中,不管交談的對象是“陳生林”還是“豪哥”。


    無論是“豪哥”以“陳生林”的身份指點顧為經作畫構圖。還是“陳生林”以“豪哥”的身份在電話裏指點顧為經如何麵對人生的重大抉擇,告訴他那個罐頭理論。


    對方都表現的像是一位慈祥的長輩,慈祥的教父一般,站在顧為經的角度,揣度著顧為經的想法,替年輕人分析著他的心理,一條條的幫助他理清自己所麵對的狀況。


    現在。


    則換成了顧為經來猜測豪哥內心最深處,最隱秘的欲望了。


    “我一直在問自己,世界上有那麽多有天賦的年輕人,有什麽是我有的,他們沒有的。您那麽有錢,有權力,有什麽是我有的,您沒有的。又有什麽東西,重要到,您甚至無法用槍口射出的子彈從我的屍體上搶走?”


    “這實在是太讓人感到難以理解了。”


    顧為經十指互抵,放在胸口,做思考狀。


    “是錢麽?別開玩笑了。”


    “仰光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也有著自己的美術傳統,貧窮從不代表是藝術荒漠,我相信縱使是那些世界上最苦最貧瘠的地方,也能誕生不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差的大畫家。但貧窮代表著很難開發出足夠的本地市場潛力。而現代藝術品拍賣,往往都是一些富人的遊戲。”


    “就緬甸如今這局勢,本地到底能挖掘出多少藝術市場的消費者?就算您真的把我培養成了國民畫家?您能通過我在本土賺多少錢,200萬美元?300萬美元?如果您把我推到歐洲市場,那麽問題又回去了,如果單純的玩炒作,您完全可以炒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畫,為什麽偏偏是我被選中了呢?”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要花多少年,才能讓自己的一幅畫賣到300萬美元。我甚至不知道,我這輩子的作品,能不能賣到300萬美元。就算是新加坡雙年展的曆屆金獎作品,有些還賣不到十萬美元呢。”


    “這就仿佛誰花了一百萬美元的成本去做價值十萬美元的假幣一樣,完全違反了邏輯。”


    “那麽是人脈?我確實和曹軒先生,和酒井大叔有很好的私人關係,卻也應該沒有好到,能夠通過我,去控製他們的地步。”


    顧為經點點頭,如實的評價。


    “再說,您要控製他們做什麽?和您沾上關係,對於這些大畫家們來說,也許是毀滅性的打擊。但和他們沾上關係,對您來說,也是非常大的不穩定因素。”


    陳生林一直都是一個行事風格多麽穩健,多麽低調的人啊!


    明白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錢“能”賺,什麽錢沾了就會人人喊打,是他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最關鍵的因素。


    他不光夠狠,他還夠聰明。


    地下世界有很多遠比造假畫師出身的陳老板更狠更威風的人物,他們葷素不忌,什麽生意都敢碰,什麽錢都敢賺。


    這些人或許短時間內風光無限,賺了大錢,但往往很快,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就像陳生林會綁架顧林,會跟蹤蔻蔻,但除非沒的選,他根本就不會碰酒井勝子一根手指頭。


    麵對酒井小姐。


    他會在電話裏笑嗬嗬著說:“仰光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希望您能夠玩的開心。”


    他以新貴的身份,在黑白兩道的權力場上屹立不倒,聰明就聰明在了這裏。


    都不用曹老。


    人家酒井大叔連夜捆著女兒、拉著老婆,扛著私人飛機就跑路了,是因為他有老婆孩子熱炕頭,有無數小姐姐等著他畫,有無數甜甜圈和小燒鳥等著他吃,還有太平洋的小島等著他買來去曬肚皮。


    犯不上。


    人家堂堂日本前十的大畫家,美院的大教授,體麵的上流人士,何必和你這種混混頭子在本地往死裏磕呢,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真的犯不上。


    這也是酒井大叔聰明的地方。


    可你不能因為酒井大叔跑的快,就把他當成什麽好拿捏的對象,就算你是土皇帝也不行。


    你豪哥綁個勝子試試看?


    酒井一成這種“重量級”大師可不是顧為經這樣的小透明一般好欺負的。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真把酒井大叔逼紅眼了,舍出這兩三百斤,衝過來跳起來一屁股坐你臉上,玩一手豪豬騎臉,陳生林也得伸長了舌頭,半天喘不上氣呢。


    別的不說。


    人能不能救回來,這結果可能兩說,但光這件事帶來的國際輿論壓力,搞不好就足夠讓豪哥狠狠的喝上一壺的。


    也和他“低調”的行事準則完全不符。


    遊戲規則是——


    豪哥可以控製一些像顧為經這樣的中下層小畫家,把他牢牢的捏在手心中,從零開始炒作。


    這完全在他這位教父的能力範圍裏。


    他也可以去和一些金錢開道,和一些見錢眼開的大畫家合作,炒出天價來,私下裏三七分賬。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這也完全沒有問題。


    然而,如果豪哥想像捏住顧為經一樣,通過綁架、脅迫等手段,把那些已經成名的著名的畫家也全都牢牢的捏在手心裏。


    那麽就越過了界限。


    很可能就是強扭的瓜不甜,兩不討好,兩敗俱傷的結果了。


    “說句老實話。”


    顧為經苦笑了一下,“到了如今這個層次,您繼續做您的政治掮客、軍火商的大生意,不比賣畫賺的多了去了?您說一個在東南亞落網的地下軍火商幾年時間內,就搞出了1000億美元的盤口。這比全世界範圍內所有拍賣行、所有畫廊,所有合法的不合法的藝術品交易的總銷售額加起來還要高。”


    嚴格意義上說,整個文藝市場都是一個很小的生意。而軍火市場則是全世界最大的生意之一。


    花一百萬美元的成本造十萬美元的假幣,是不符合邏輯的行為。


    捧著金飯碗吃飯的人,非要搶捧著陶碗吃飯的人碗裏的糙米飯吃,還冒著把金碗也砸了的風險,這同樣是不明智的。


    陳生林這邊都玩上槍杆子了,幹啥非要抓著那些玩筆杆子的人不放呢。


    “總不能是因為,您懷著純粹的藝術夢想,想要控製幾位大畫家,開一場屬於您自己的個人畫展吧?這也太神經病了。我還認真的懷疑過,我是您私生子的可能性,但這也太狗血了。”


    顧為經開玩笑似的說道。


    “這個問題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我一直都沒有想到答案。直到兩天以前,一個棒極了的女孩子,在月光下,給我跳了一出棒極了的舞蹈。當她月光下,義無反顧,毫無恐懼跳入湖水中的那一刻,我終於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恐懼。”


    顧為經不是詢問,他用無比篤定的語氣說出了這個答案。


    “豪哥,你在恐懼。”


    “你快要死了,所以你在恐懼。”


    “你在恐懼死亡的到來,恐懼永恒的無聲的長夜將你吞沒的那一刻,你在恐懼未知的命運。”


    “你既藐視命運,又害怕命運。你既不信鬼神,又敬畏鬼神。在死亡麵前,多少的錢,多麽的權勢滔天都無法帶給你內心足夠的安全感。因為抓住你的不是外界的敵人,不是能夠用錢來收買的對象。抓住你的是你自己,你的內心,你最清楚的知道你自己一生中到底做過了多少的惡事。”


    “所以,豪哥你一麵拚命的做好事,做慈善,燒香拜佛磕頭祈幅,迷信這迷信那。另一麵,你又在不斷的和我訴說著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好壞善惡的道理,你告訴我有些時候,窮人是沒有選擇的權力的,因為路隻有一條。”


    “而隻有一條路的路便不再是路,而是命運。”


    顧為經的語氣低沉而有力。


    這一刻。


    他似乎不再是顧為經,而是在替身後畫架邊的那個中年人,訴說著自己的心聲。


    “是命運逼你去偷,逼你去搶,逼你去做的惡事,這筆賬難道應該被記在自己的頭上麽?”


    “所以——”


    “你想獲得我的認可,你大概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想在我身上證明,當無路可選的時候,即使是最有原則最有底線的人,也會和你走上完全一樣的道路,也會向命運低頭。”


    “如此,道德的審判就將不複存在。而您——”


    顧為經轉過頭,直視著身後男人的臉,“您就可以坦然平淡的說著lifeissobeautiful,從容的死去。”


    “您想獲得我的認可。而這,將是這個叫做陳生林的男人的……最後的出價,對命運的出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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