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斯親眼目睹了下午時分濱海藝術中心裏所爆發出的爭吵,幾個小時後,他又親眼目睹了那位尊貴的安娜·伊蓮娜女士又是如何像是摩西分開海一般,穿過宴會廳裏紛紛紛擾擾的人群,對著角落裏的年輕人伸出手去。


    自不必說,在這期間,他還偷偷溜達去展廳裏注意到了那位伊蓮娜小姐獨立於顧為經作品之前的光景。


    接連的三件事宛如三隻砝碼,壓在了策展人心間的天平上。


    前者說明,顧為經和酒井一成一家人之間的關係,未必如他心中所猜想的那樣極轉直下。看上去還蠻藕斷絲連、百轉千回、情意綿綿的。


    後者更加重要。


    後者說明伊蓮娜小姐對待顧為經的態度,也未必像他想的那樣。


    他不知道他們之前談了些什麽,但既然伊蓮娜小姐願意被顧為經推跑,而非和自己這位儒雅成熟的知名策展人一起舉著香檳杯在宴會廳旁邊的陽台上吹海風,聽他講他的153頁精選ppt。便說明,此刻人家心中,他的重要性勝過了自己。


    單純是那幅作品的作用麽?


    顧為經的那幅參展油畫,畫的確實不差,他隻是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大的效果。


    唐克斯不了解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他選擇相信專業人士的判斷力。若是此間顧為經施展了什麽神奇的法術,能夠改變了《油畫》欄目經理的想法,那麽讓一位儒雅成熟的知名策展人跟隨著一起變向,估計也是太不難的。


    唐克斯準備要跟著舞蹈起來了!


    兩麵下注,四處出擊。


    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英國人在西方古典藝術史上的成就,雖然遠比不過法國或者意大利,甚至如今的現代藝術中心的地位,也被美國東海岸曼哈頓的那條藝術街區所奪去。但法國或者意大利人太浪,容易被情緒所支配。保守的美國人又太軸,直來直往,隻懂得拿著芝加哥打字機突突突的藝術,而不懂得泡紅茶的優雅藝術。


    唐克斯自覺他卻是一個舞蹈家,能夠跟隨著耳邊不同的曲子,旋轉、跳躍、交換舞伴。


    因此。


    等他發現顧為經獨自一人返回宴會廳以後。


    他便立刻開始轉了起來!


    “我剛剛就注意到了你,覺得呆的不習慣?這場宴會對外售賣的捐助票,最高可達5000新元,不多呆一會兒麽?”


    唐克斯似是看出了什麽,以宴會主人的身份詢問道,他的聲音相當平靜,臉上既沒有出現8顆牙的笑容,也沒有出現4顆牙的笑容,甚至讓人分不清這個問題是在為招待不周表達歉意,還是對顧為經的中途離開表達若有若無不滿。


    當然。


    他的語氣也絕對不算唐突。


    身前的年輕人看上去一幅離群索居、格格不入的模樣,宛如完全不屬於這裏。可是迄今為止,唐克斯都沒有真正的看穿對方。


    他和曹軒那邊若有若無的關係。


    他和酒井一成那邊若有若無的關係。


    他和安娜·伊蓮娜那邊,若有若無的關係。


    好的聯係、壞的聯係,一會兒好的聯係變為了壞的聯係,一會兒壞的聯係又突兀的變成了好的聯係。


    事情的種種,傳言的種種,或好或壞,宛如一層又一層的迷霧籠罩在一起,複雜的讓策展人愣是沒看懂這到底是啥情況。


    他以這般的詢問開場,是準備用成熟而沉穩的英倫紳士風格搶占“舞蹈”的主導權。


    類似舞會上,誰伸出手去,勾勾角落裏的鄉下妹子的下巴,以“女人,我注意到了你,不想跳支舞麽?”開場,用詢問的口氣,說出命令性的話,讓對方不由自主的服從自己。


    上趕著的不是生意。


    是顧為經跑來參加自家藝術展的,縱然唐克斯又想從手指縫裏露一點關照給對方,可那也得是他好好的求自己,讓自己從中好好的拿捏一番,而不是反過來。


    這樣,人情才能落到實處。


    但是。


    在沒看穿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來路以前,唐克斯也不敢來的太強勢。


    他是來四處出擊,看看情況能不能兩邊下注的。


    萬一這家夥真的把伊蓮娜小姐給舔開心了呢?他可不想舞還沒跳呢,先被哪裏伸出來的高跟鞋給跺穿了腳背。


    “嗯,你好,唐克斯先生,我有點不適應這種場合的運作模式。”


    顧為經點點頭。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有禮貌,文文靜靜的,卻並不軟弱,麵對唐克斯的詢問,直接了當的說出了心中所想:“我不適合它,或者它不適合我,無論是哪種,都一樣。”


    策展人挑眉打量著眼前的家夥。


    唐克斯心中有些好笑。


    他看上去多大,應該不超過20歲,哦,對,唐克斯記得自己查過對方的藝術家檔案,應該才成年了不久。比酒井一成的女兒還要小一個月,是本次雙年展大師組年紀最小的參賽選手,考慮到外圍相關的業餘組和學生組,就算有美院的學生,往往也是大二大三往上居多。


    眼前的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本屆雙年展最年輕的畫家了。


    一個十八歲,穿著髒襯衫的年輕人,居然膽敢當著他這樣的資深策展人的麵,狂妄的宣稱已然徹悟了權力運作的真相。


    難道還有比這更加讓人忍不住發笑的事情麽?


    策展人思考後,還是決定陪他把這場小孩子的過家家遊戲,繼續玩下去。


    好事。


    這種嘴上毛都沒長齊,就覺得自己徹悟一切的年輕人最好搞定了。他們比那些被社會搓扁捏圓,毒打過的老油條要好糊弄的多。


    他朝著宴會廳內層酒店外牆上向外凹出去的僻靜陽台指了指。


    “好吧,既然你覺得在這裏呆著不適應,那麽我們去那邊私下裏吹吹海風吧。”


    “有什麽話想說,你可以對我說。”


    米卡·唐克斯抬起手腕上的手表,“我給你十五……呃,十分鍾的時間。”


    “你有十分鍾的時間,可以打動我。”


    “顧先生,這是你向邦妮要求的,對吧?”英國大叔挑挑眉毛。


    ——


    “顧,你知道一個完整的展覽,就比如現在的新加坡藝術雙年展,它們從提出構想,再到如今展現在你的身前,需要經曆多少個步驟麽?”


    萊佛士酒店的宴會廳外有一排歌劇院看台式樣的陽台,有深藍色的帷幔窗簾作為陽台和宴會大廳之間的隔斷。


    窗簾拉起的時候,陽台和大廳就形成了一個連貫的完整空間。


    帷幔放下的時候,它們就又被獨立切割於身後的喧囂之外,懸浮於夜色與遠方的海水之間。


    在這座酒店最為星光熠熠的年代,頻頻有巨星到訪下榻此地的上世紀中葉,陽台對麵的草坪和棕櫚樹下會24小時蹲守著各路小報的記者。


    他們用長焦鏡頭鎖定著陽台,期待著能抓拍到一些珍貴的攝影照片。


    按照老一代的獅城本地人的說法。


    當年查理·卓別林、伊麗莎白·泰勒或者邁克爾·傑克遜走出宴會廳,站在陽台上向著夜空揮手的時候,圍牆外攝影鏡頭連成一片的鎂光燈,能把整個酒店的外牆,都映成一片雪白。


    大家都在文藝圈混,甚至都能在一些歐洲的藝術節上抬頭不見低頭見。


    最頂級的藝術家和頂級的男女影星,誰的收入更高,社會地位更高,可能不好說,但謀殺菲林的能力,前者確實比後者要差上不少的。


    策展人對於狗仔記者的吸引能力,比起藝術家來說,也要差上半籌。就好比對於八卦記者肯定更關心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的感情生活,而非詹姆斯·卡梅隆的。


    今天的藝術家晚宴,酒店外確實也來了一兩家文藝記者。


    宴會廳裏的貴賓中,也有幾位媒體界的人士,嚴格意義上來說,包括安娜,她也是以媒體記者的身份,拿到了宴會邀請函。


    不過。


    偷拍的狗仔就少了很多。


    唐克斯站在酒店的陽台上,端著香檳杯,擺了個詹姆斯·邦德式的冷酷造型,然後發現樹林裏預料之中的遲遲沒有任何閃光燈亮起,又撇了一下嘴。


    在情況不明以前,唐克斯並不是很希望自己和顧為經私下談話的樣子,出現在媒體的攝影鏡頭之中。


    但他發現確實一個縮在陰影裏偷拍自己英姿的狗仔都沒有,心中又有一些不太爽。


    大爺是策展人好不好!是藝術展的“主人”!你們這些狗仔在酒店外麵蹲守伊蓮娜小姐時,可不是這個態度。


    實在太不敬業了。


    大概就是出於這種難以向外人道出的複雜心理,他給了顧為經十分鍾時間去打動他,來到陽台後,卻還是自己率先開口了。


    顧為經站在陽台邊,俯身望著新加坡的夜色,保持著一種神秘的緘默。


    “有十二個大項。”唐克斯揮了一下空著的左手,表示過程茫茫之多。


    “為展覽確定一個起點,包括找到投資人,找到讚助商,找到初步資金來源和展覽議題。然後進入展覽初期籌備階段,準備展覽的綱要文件,聯係藝術家或者展品持有人,提煉展覽主題,然後再拿著這些文件繼續去說服投資人。接下來拿著你完善好的展覽規劃,繼續去做投標,吸引更多的投資人……做預算控製,做募資……做周邊商品的發行和營銷計劃……與保險公司商量作品的保費事宜……做媒體的預覽……”


    唐克斯對這一切已經熟悉到了骨子裏,將整個展覽的策劃過程向著顧為經娓娓道來。


    “——第十二項,閉展結束後,歸還藝術品,再做一遍資金審計。”


    “很多展覽認真計算下來,如果隻是展覽收入的話,都是虧錢的。藝術行業是個蠻窮的行業,而一切事物的價格都在水漲船高。”


    “威尼斯雙年展平均每屆盈餘大概3000萬歐元上下,但一來這是世界上最頂級的大展,從來不會缺讚助商和投資人,二來,這裏麵的大頭其實是政府補貼,三來,這裏麵還包含了電影節的收入。上屆威尼斯雙年展,宣布的官方策展成本大約是2億歐元。很多人又都大概能想到,2億歐元幾乎不可能覆蓋展覽那麽龐大的開支。支撐起畫展的還有各個國家的官方補貼,奢侈品品牌的天價讚助,各種基金會的讚助支票……”


    “不光對於策展人來說,辦展花銷越來越難以控製,對於參展方來說,也是如此。60年前,可能為藝術家做一場能拿金獅獎的展覽,5萬美元上下就夠了。如今,頂級雙年展或者藝博會上隨便租個展台50萬美元都未必夠。一場名家特展,保險費用可能輕輕鬆鬆就燒掉百萬計的美元。”


    “聽上去很難?對吧。”唐克斯問道。


    顧為經依舊沒有說話。


    他知道辦展覽是一個非常燒錢的過程,此刻聽一個資深策展人為他將整個展覽的細節成本平鋪直敘的一一分解,對年輕人來說,依舊是一個新奇的體驗。


    “我策劃過不少大型藝術展,百萬美元規模的,千萬美元規模的,甚至更大……策劃這些展覽的過程當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但這些又都不是最難的。對我來說,最難的一次,是我26歲那年,在蘇格蘭的鄧迪,一個你可能都沒有聽過名字的城市策劃一個關於乳製品的冷門小展。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身為獨立策展人,策劃公共展覽。展覽成本1.5萬英鎊。”


    “它規模其實比那種小畫廊裏的不知名個展大不了多少。”


    “可就算如此,我也隻籌集到了不到一半的讚助。想要讓展覽成為現實,我就必須要拿到‘創意蘇格蘭’——一個當地政府下屬文化項目的8000鎊的補助津貼。我給它的辦公室發了無數封郵件。做了不知道多少版的ppt。為了拿8000英鎊,光是企劃書我寫了六個版本。可得到的永遠隻有辦公室助理公式化的回答。”


    唐克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郵件上說,很高興收到您的來信。創意蘇格蘭是由……我們會有專門的職員詳細考慮和評估您的補助申請,請您耐心等待進一步的回複。如果十二個工作日內未收到回複,則視為您的申請未能達到補貼要求。”


    “那篇郵件總共506個單詞。我了解的這麽清楚,因為我不知道看了它多少遍,從頭至尾,熟悉的每一個單詞至今我都能背誦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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