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竟然還看過菲茨傑拉德?”顧為經大感震驚。


    “竟然,什麽叫竟然?你爺爺我看過的書多了去了,你以為我隻會看武俠麽?再說了,看武俠的就比看菲茨傑拉德的低人一等了麽。屁話。”


    顧童祥叼著煙卷,站在窗邊不屑的直哼哼。


    老頭斜了自己孫子一眼。


    “武俠高深著呢,你什麽時候能看讀武俠,懂了金先生書裏對國際左右派之爭的隱喻,在喬峰大戰聚閑莊裏,讀出了香江的局勢,讀出了《明報》和《大公報》之間的報業爭端,再說你讀明白了武俠吧。”


    顧童祥非常老江湖的抽了一口煙,拍了拍顧為經的肩膀。


    “小子,你太年輕,擁有的太輕易。所以你不懂。我不是說你能走到這裏不厲害,而是你十八歲時,就簽了大畫廊,就坐在國家美協的茶歇室裏吹著空調,喝著咖啡,所以伱還是不明白那些真正苦畫家的心境。”


    “你看,咱們今天從家裏開車來這邊,用了半個小時,原來國家美協的舊辦公室,就在仰光河東邊那裏,離咱們家的書畫廊,也就十幾分鍾走路的距離。我年輕還是個小夥子的年代裏,收畫的時候,經常從它的門前走過。”


    “而我當作為受邀嘉賓,真的走進這裏的時候,我的頭都已經禿了。”


    “轉過頭去看看,別太明顯,對輕輕的——你看那邊那個穿籠基(緬甸傳統長袍)的,對,你在仰光城市裏,見過幾個穿這種打扮的在街上晃悠的?你再看看,左邊那個打扮的跟火雲邪神似的,在那裏吸著煙,晃悠著人字拖的。有病吧?這老頭就那麽熱麽?就算是熱,求求您穿雙涼鞋好不好,哪裏有趿著雙拖鞋就在這種場合轉悠的啊!”


    顧童祥微微一笑,望著這“群魔亂舞”的場麵,仿佛已經洞穿了大家的心理。


    “他們是不重視這種場合麽?不,恰恰相反。他們非常非常的重視這次機會,哪怕是知道自己肯定是沒啥機會入選國家美協,是來陪跑的,他們依然穿上了自己的‘戰袍’,把範兒端了出來,把個人ip塑造的勁頭拿了出來。哪怕隻是短短的幾秒鍾的鏡頭,也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


    “你這樣的什麽都不想做的,才是真正不重視這個場合。”


    “雖然緬甸這個國家又窮又破,雖然這裏亂的就恨不得沒停過,藝術產業根本就不太受重視,雖然……但這畢竟是一個五千萬人口的國家。我從一個小畫家,到今天坐在這裏,和你這樣的人一起喝咖啡,其間耗費的是我一輩子的時光,不光是我,這裏的很多人都是如此。”


    顧童祥拍拍禿的光亮的頭頂,鄭重其事的整理整理衣領,唏噓的吐了口煙。


    “多少年了,我都記不清,多少年前,我就盼望過,自己能出現在紀錄片裏了,為經,我也曾有機會風光過的。”


    這一刻。


    他的樣子不像是不成功的海明威老coser,也不像是孫子揮舞著皮鞭驅趕的練畫,在那裏哼哼唧唧想跑出去玩的老頭子,反而深沉滄桑的像是退隱多年的老江湖,老劍客,時隔多年以後,再一次的提劍在手。


    顧為經看著爺爺的側臉,白色的雪笳煙氣彌漫繚繞,好似圍了一條雪白的圍巾。


    從這個側臉裏。


    顧為經真的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收音機裏放著《上海灘》,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穿著黑西裝,開著新買來的二手百萬豪車,從仰光河的河堤上瀟灑駛過的那個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的影子。


    那時候的顧童祥遠比今日年輕。


    那時的顧童祥,也還沒有禿。


    顧為經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於老一代人的態度,他們的人生經驗,或許確實有一點過於輕浮了。


    顧童祥老說孫子應該多和他學著點。


    他這輩子是從吃不飽飯的最低層,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


    在藝術行業裏遠遠談不上什麽功成名就。


    但在仰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勉勉強強、馬馬虎虎,也能稱的上半個人上人。


    顧童祥對藝術行業的解讀,肯定不是什麽一語動徹的至理名言,或許一定程度上失之偏頗,但視角裏定然充滿了個人豐富的人生經驗。


    有點類似於,黑人社會所喜歡講的那種“街頭智慧”。


    顧為經意識到,他剛剛哪裏覺得古怪了。


    “老楊”。


    他在自己爺爺的身上,隱約看到了老楊的影子。


    老楊教過自己裝逼。


    爺爺也在教自己“裝逼”。


    縱然老楊油,老顧禿,但這兩人一個個在正式場合,不管生硬與否,都在那裏裝逼裝的飛起。


    不是偶然。


    顧為經發現他印象裏,整個國際社會高端藝術圈裏的大咖們。


    一時間,他幾乎很難在腦海裏找到任何一個真正意義上“不修邊幅”的大師。


    裝的不修邊幅、看似不修邊幅和真的不修邊幅的區別是很大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人形象ip。


    達米安·赫斯特,大皮衣,小鏈子,或者從頭黑到腳的定製西裝,明明是個大藝術家,早期有些采訪的現場照片,打扮的酷似施瓦辛格終結者。


    搞波普藝術的那幫人更不用說了。


    草間彌生九十多了,卻是位超級潮的老太太,潮到穿著打扮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那種。


    安迪·沃荷的穿搭相對會比較的正常,但他大概是服飾穿搭對整個西方社會影響最大的一位藝術家了。


    如果是不訂男裝雜誌,不了解時裝行業的人,可能很難意識到。這位大咖不僅僅是波普藝術運動的教父,也是時裝運動的教父。


    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在服裝行業的地位,大約也就是頂多頂多,略弱可可香奈爾或者老佛爺一線的那種,並不會比諸如披頭士樂隊這種搖滾巨星,對整個男士著裝文化的影響要小。


    安迪·沃荷號稱小鮮肉紳士的祖師爺,你翻看任何一本常見的男裝書籍,比如說《紳士著裝聖經》、《男士風雅》、《紳士》、《服裝百年》,一般來說會分為意、英、美歐洲三派服裝文化。


    意大利紳士著裝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比較雜,舉誰做為例子的都有。


    英國派將紳士服裝沿革的時候,一般繞不過去的名字就是愛德華七世和幾個勳爵,亞洲的刊物則會喜歡拿詹姆斯·邦德這種英國象征舉舉例子。


    到美國這邊,代表性的西裝文化符號,一個是布魯克斯兄弟公司這種藤校風服裝的代名詞,另外一個,就是安迪·沃荷了。


    人家也就是死的早,否則,他如今要是跟隨風尚搞跨界服裝潮牌的話,根本就沒有範多恩這種人飯吃的。


    顧為經越是細思,越是覺得爺爺那句“畫的藝術難,裝的藝術簡單,要把範兒端起來”,很值得玩味。


    這事兒甚至都不是近代才有的現象。


    魏晉名流文士一個個寒冬臥冰,盛夏煮火,行為藝術搞的飛起,打開《世說新語》,描述這些人有思想水平的方式,滿目都是這些人如何如何長的帥,誰誰誰號稱半夜不睡覺亂轉悠遇鬼了,誰誰誰皮膚保養白的跟神仙一樣,連皇帝都跑過去在他身上一陣亂摸,倒是清談到底真的談出什麽學術成果來了,史家記錄的反而較少。


    搞的民國期間,人家魯迅先生專門為了這件事寫了一篇很長的評論文章,非常有建設性的懷疑,這幫人一個個是不是磕五石散,磕藥把腦子磕壞掉了。


    西方社會也沒好到哪裏去。


    文壇領袖雨果的《歐那妮》在巴黎劇院上映的時候,全巴黎的藝術家和詩人都來為他站台,按當時報紙上的說法,場麵十分“群魔亂舞”,有穿的像是亨利四世時代的,有穿絲綢連體睡衣的,有打扮的像是個漁夫的……


    最過分的是雨果的好友詩人帕爾·菲爾歌蒂耶,專門找裁縫定做了一身blingbilng的亮紅色緊身馬甲,在人群中為雨果搖旗呐喊。


    天可憐見,這麽風騷的裝扮,你二十一世紀走到大街上,別人都未必能忍受到了。


    更何況社會風氣非常保守的1830年?


    搞得往後三十年,全巴黎的市民都用“紅馬甲”來代指這位詩人藝術家。


    據傳,當時正在劇院二層貴賓包廂裏的馬蒂爾德公主,巴黎著名的文藝沙龍女主人,非常損的和閨蜜吐槽了一句,“今天,我看到了全歐洲的各個時代的衣服,在這些先生們中,我唯一沒有看見的就是一個正常人類。”


    很大程度上,藝術家的外貌投資,也是職業生涯的自我升值的重要一環。


    與那些已經可以被歸到行為藝術門類裏的名人大腕們相比。


    顧老頭這種喜歡狂抹米諾地爾生發劑,拿本散文集在攝影機前cos海明威的和那邊晃悠個人字拖鞋cos“火雲邪神”的,倒也真的不算過分。


    “都和你說過了,你要和你爺爺學習的地方有很多。”顧童祥得意非常的昂脖一擼禿頭,“就算今天真是純粹的陪跑來的,打扮的體麵一點,咱爺倆也沒損失對吧。”


    “不說別的,你看那個姓苗的小癟三,不就被咱爺倆唬住了?”


    顧童祥側過頭,微微一努嘴,得意的笑。


    ——


    【我因為過於正常,而和四周人顯得格格不入.jpg】


    這句話可以生動形象的概括小苗同學此刻的心情。


    與站在窗邊太陽下,穿著三件套正裝,擺著造型,熱的直冒汗的顧氏爺孫不同。


    苗昂溫微微緊了緊身上套頭衫的衣領,覺得茶歇室的空調開的格外的冷。


    四周的大叔大娘,大爺們,都是人精一樣的人物。


    有的早就洞悉了顧童祥騙鏡頭的小心思,在那裏看破不說破。有的在微微冷笑,還有的在內心中懊悔“海明威和雪茄,怎麽還能帶道具帶孫子的!裁判,裁判呢!我舉報他他媽的犯規。老子怎麽沒想到,讓這老王八蛋給裝逼裝到了。”


    但可憐的苗同學和顧為經一樣,他哪裏見過這種路數啊!


    他都看傻了。


    他也……自卑了。


    如果有平凡的工薪階層的家庭,或者農村來的孩子,有機會就讀頂級的學校或者貴族私校的話,就會懂。


    雖說真正的強者是不在乎環境的。


    但也不應該用強者的標準,老要求世界觀還沒有定型的小孩子。


    未成年人難免會有攀比心和虛榮心,能做到比學習不比家境的都是很牛逼的人。


    大多數人都不是那麽牛逼。


    比如說,苗昂溫。


    又比如說,顧為經。


    所以,德威雖然是本地非常好的學校,但客觀上家庭條件的差異,是難免讓他們心中有一些不能說的自卑感的。


    而自卑的人,往往又會比較敏感。


    顧為經還好,因為他有酒井勝子。


    即使遇到酒井勝子之前,他身邊還有莫娜。


    客觀上說,固然莫娜在心中把他當成nb,但珊德努小姐真的不是什麽惡毒女孩,她隻是比較清醒。


    相反。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以來,莫娜都是那個能夠給他帶來溫暖的好朋友。


    而苗昂溫,他內心中的自卑感,就要比顧為經深重的多。


    苗昂溫經常會告訴自己,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去麵對過去。


    他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的兒子,顧為經不過是一個藝術品小攤商販的孫子,連老爸都潤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他能應付的了,在得到豪哥的賞識後,他已經變得足夠強大,去放下這一切。


    結果——


    見鬼,這tmd的是什麽?


    你們家藝術品小攤販這麽拽的麽,大熱天還穿西裝,打領帶,在家中的消遣是……抽雪笳和給孫子讀海明威?


    這也太有逼格了吧。


    “原來我們不一樣。”


    越敏感的人,想的越多。


    唐寧的嘲諷戳中了顧為經內心的敏感點,所以他在植物園裏畫著畫著就給畫崩了。


    老顧同學的逼王行為,也有點戳到了苗昂溫的內心。


    人們說,知識份子的溫潤氣質,和三代才能養出一個貴族一樣,都是要從小培養的。


    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有顧為經的家庭環境,才讓豪哥更欣賞他?


    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蔻蔻小姐才那麽喜歡他?


    苗昂溫在腦海中浮想連篇,想起自己給別人開車的父親,不由得緊緊的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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