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會館。


    紅木矮幾邊,對放著兩個金黃的蒲團。


    桌邊擺放著一本翻開到一半的由泰語寫成的《金那班川經》和一本《大藏經》。


    神龕前。


    用黃金製成的聖水缽邊,龍普高僧出門回避電話以前,對方所點燃的用來做法事的幾根香燭,還正在燃燒著。


    房間沒有開燈。


    所以。


    煙氣嫋嫋,燭火搖曳之間。


    菩薩的樣子,若隱若現。


    與之相對。


    坐在矮幾後邊的那個清瘦男人的背影。


    也若隱若現。


    “這就是我給你提供的邀請。300萬美元,一張畫,油畫吧,我喜歡油畫,至少它們沒有那麽多的做舊講究。題材不限,風格不限,尺寸也不限。”


    “不用擔心隱私問題。說了,我不耽誤小顧先生你的前途,這筆交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男人用杯蓋刮了刮手裏的茶杯。


    隨口說道。


    他無需舉著手機說話。


    西河會館的桌子上,中央總擺放著一個八爪魚一樣采集聲音的會議通話終端。


    它的用處很多。


    可以掃描周圍的無線信道,並通過頻段掃描、頻率合成、信道選擇等技術來分析周圍的信號。


    不會簡單粗暴屏蔽手機信號。


    卻能防止在會議室裏談話的時候,幹擾可能存在的錄音,或者本地端竊聽的可能。


    豪哥買下西河會館以後,花了很大力氣進行改造。


    裝修的投入,並不比買下這裏的地片便宜。


    達官貴人們是很需要隱私的。


    他知道沒有誰喜歡,在聊天的時候,桌子底下或者別人手邊的提包裏,躺著一支正在工作的錄音筆。


    當聊天的內容沒準是關於要洗白幾千萬美元的黑錢,或者要對本地的某個高級官員進行大筆行賄的時候。


    尤其如此。


    不管豪哥有沒有錄音。


    反正。


    讓合作夥伴相信你的隱私得到保證,是的他生意裏挺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


    就像豪哥所說的那樣。


    這場談話,除了在場的幾個人以外,可能也就隻有天上的菩薩知道了。


    吳琴萊用無比無比嫉妒的眼神,緊盯著身旁那個運氣好到天底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年輕人。


    300萬美元啊!


    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足以讓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度過幾十年了。


    豪哥對手下絕對不吝嗇,但這麽大手筆“不求回報”的饋贈,幾乎也是前所未見的。


    阿萊大叔眉頭皺的更厲害了。


    他這一生,算的上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


    阿萊大叔曾經立誌過要讓這片土地變的更好。


    不算成功。


    卻不曾和光同塵,同流合汙。


    他可以坦坦當當的對任何人說,他是個好人。


    他走進了世界的陰影,沒有照亮一切,但即使跑去孤兒院裏當一個看門人,他也沒有向心中的魔鬼認輸。


    此刻。


    他開口想要對顧為經說什麽,猶豫了再三。


    卻又是搖搖頭。


    終於化為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不一樣的。”


    他在心裏想。


    類似的選擇,也曾擺放在他的跟前過。


    他深深的看著長街深沉的夜色裏,手拿電話的年輕人。


    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看到切諾基吉普車在身前急刹車停下。


    戴著上尉肩章的副管從車上下來,笑著快步跑過來,一邊遞給他“將軍”的電話。


    一邊將裝滿了散碎的美元的麻袋,似是搬大米一樣,從車上搬運下來全堆在他麵前時的場景。


    此時此刻。


    彼時彼刻。


    場景何其的相似啊?


    同樣的曆史段落,總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隻是故事的主角,從昔日的自己,變成了新的一代年輕人。


    隱隱約約。


    看門人的好想聽見了陰陰的笑聲,不知是命運的冷笑,還是他心底深處,那個被鎖住的惡魔的冷笑。


    “他會怎麽選,答案不是很明顯了麽?”


    阿萊大叔在心中問自己。


    “別說這孩子隻有十八歲,隻問自己,經過了這麽多年的冷寂落寞之後,你的心中可曾有過幾分後悔?”


    就算不後悔。


    但要是曆史能夠倒退。


    他再一次站在那個人生的轉折點上,要是電話裏的將軍要的不是他放行幾卡車的貨,而隻是說,欣賞他,今天要和他“交個朋友”?


    他自己又真的會還有拒絕的勇氣麽?


    或許不會吧。


    人生永遠是充滿了妥協的。每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的少年人,都不得不被社會的車輪輾成被蹂躪過的形狀。


    他是那麽厭惡毒品的人。


    但那一天。


    他終究也隻能是找了個偏僻的樹林,連車帶貨一起銷毀掉了,寄希望於大人物能夠把這件事當成沒有發生過。


    而沒有敢把事情抖漏出去,來個魚死網破。


    他不為自己的性命著想,總要為他手下的兄弟們的性命著想。


    誰又能真的沒有軟肋呢?


    他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此時此刻。


    阿萊大叔不覺得他有資格說什麽。


    再說了。


    他也欣賞顧為經。


    開始時,他僅僅隻是好奇。


    好奇這個給孤兒院裏大把捐款,卻拿著幾百美元,便想請自己給對方當助理的年輕人。


    到底想要做什麽。


    多多少少有些玩笑的性質。


    他警惕著冷眼看著對方。


    他不太信任顧為經,甚至也不太願意讓顧為經多麽信任自己。


    阿萊大叔知道顧為經有秘密。


    都不需要多麽強的刑偵經驗,完全明擺著的事情——一個家裏開小畫店的普通年輕人,就算真的有一顆散盡家財的菩薩心,也是不可能隨手就能拿出六位數美元的捐款數額的。


    隻是阿萊大叔不想了解顧為經的秘密。


    不光是保鏢和雇主、特勤和領導之間的職業道德的問題。


    阿萊大叔也不希望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拉的太近。


    顧為經唯一認真考慮過的,想要把“偵探貓”這一身份透露給的對象,就是阿萊大叔。


    反而被阿萊大叔主動拒絕了。


    信任。


    在他的世界觀中,這是一種非常非常危險的事情。


    你信任線人,你就把自己的命交給了對方。


    線人信任你,對方也就自己的命,交給了伱。


    信任是手上重物,肩上的責任,心中的負擔。


    它是同時係在兩個人頸項間的麻繩索套。


    “畫插畫”——阿萊大叔需要的,隻是顧為經至少給他一個賬戶上的那些錢是幹幹淨淨的可能性。


    僅此而已。


    你說了我就信,我不在乎你這錢到底是中彩票來的,賣畫賺的,還是炒比特幣來的。


    給我一個明麵上的理由。


    至於內幕如何,我不需要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暫時沒有看出你在說謊,那我姑且就幫幫你做事。


    要是發現你在說謊,那就滾蛋。


    如果這錢沾血沾的厲害,那麽……嗬嗬。


    不是他看不起顧為經。


    阿萊大叔是什麽人啊?


    他揚名立腕,燒了幾億刀的海洛因的時候,連豪哥還隻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頭目。


    在哪裏泥地裏玩著幾千美元的小買賣呢。


    要是當然他願意不顧一切的往上爬,今天的豪哥也未必就比他牛了。


    他隻是累了,心灰意冷了。


    又不是腦殘。


    憑什麽非把自己綁在顧為經這樣的小青年身上呢,就憑那幾百美元的薪水?


    阿萊大叔一個月掙幾百美元,不是因為他就值這點錢。


    而是因為他隻想要這點錢。


    他特意的控製著自己和顧為經的利益雇傭關係,就是這幾百刀的情誼。


    這隻是一個雇專職司機的價錢。


    剩下的事情,阿萊大叔願意做,隻是因為他想幫顧為經,而非他在為顧為經“賣命”。


    什麽時候。


    顧為經不值得他幫助,或者他覺得累了,無聊了。


    他也會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隨著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場,阿萊大叔見識過人間冷暖,經曆過理想破滅後,心中所特意豎立起來那層處理人際關係時的冷漠防備界限。


    正在一點點的動搖。


    也在一點點的軟化。


    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年輕人。


    顧為經是那種初時接觸,未必會覺得如何,越是相處,你就越難覺得心裏厭惡的人。


    苗昂溫從來最搞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為什麽大家都喜歡顧為經,卻討厭他。


    這其實和家庭關係有關也無關。


    至少和顧老頭是不是很喜歡裝逼沒啥關係。


    更和錢的多寡無關。


    林妙昂是一個放棄了物質追求的人,酒井勝子是從不缺錢的人,連看上去窮的發酸的阿萊大叔都是一個真正見過大錢的人。


    他們三個。


    在普通人眼裏,都是那種有點冷淡的,難以接觸,更難以走進內心的人。


    但他們在與顧為經相關的事情上,卻都一點也不冷淡。


    讓他們變的不一樣的不是錢。


    能夠打動阿萊大叔的……大概是顧為經身上的熱量。


    顧為經是一個有火的,一個很有溫度的人。


    靈魂的熱量,能夠驅散世界的寒冷,也能融化人心的冷漠。


    人是否高貴,跟是否富有,並不掛勾。


    捐錢誰都可以捐、義診、慈善做秀,這些都可以裝。


    安排茉莉去市立小學讀書,有些權力便也能做到。


    唯有耐心。


    耐心是為數不多做不了假的東西。


    阿萊大叔日複一日的冷眼看著,看著顧為經在那裏抱著自閉症的布稻,做語言課老師留下的康複對話聯係。


    看著他在那裏教茉莉畫畫。


    看著他跑去給先天殘疾的小朋友一點點的喂飯。


    然後隨手捉住一隻跑過來想用髒手抓油條吃的小孩子拖出去洗手。


    ……


    小孩子不會一直都很可愛的。


    恰恰相反。


    去類似的地方做過義工的人,往往才會明白。


    真正的社會公益工作,“有趣”的成分,僅僅隻占其中微不足都的很小一部分。


    剩下的九成。


    都是枯躁、機械、甚至髒兮兮,臭烘烘的重複性工作。


    小孩子們的世界,從來都不是天真無邪的童話樂園。


    孤兒院這種地方,往往會有比普通的學校更嚴重的歧視、霸淩、暴力乃至犯罪問題。


    在顧為經拉起茉莉的手以前。


    茉莉就因為艾滋病,在同齡孩子裏被歧視的很厲害。


    沒有人想要和她玩。


    年紀小的往往還好一些。


    尤其是那些年紀比較大的,正在青春期上的,經過了好多次溝通,卻都沒有人願意領養的那些孩子。


    有些人是身體有所疾病,有些人是心靈有所疾病,還不是布稻的那種自閉者。


    這種地方。


    有人天生勵誌,就有人爛泥扶不上牆。


    茉莉一直很乖很可愛,抱著胖娃娃說話,慢慢喂他巧克力吃,如果有靜氣的話,也能從中找到樂趣。


    但是在孤兒院裏的生活。


    並不是隻有這些讓人能夠找到樂趣的事情。


    顧為經在這段時間裏,遇到過被偷拿走顏料,遇到過有人半夜想要撬開畫室的鎖偷東西。


    遇到過有孩子發消息,聯係在這裏做義工的夫婦,說生病了沒有錢買藥,希望叔叔阿姨能夠幫幫他。


    夫婦好心的轉了十萬緬幣,結果後來發現,錢轉眼就被他全用來充值了遊戲,而大發雷霆的。


    酒井勝子在院子裏放著的晾幹的畫板,曾有一幅《為貓讀詩的女孩》上被人寫上“bitch”和緬語裏一些對女孩下流的詞匯。


    有青春期的大孩子湊過來,裝作好奇的樣子想要看畫畫,結果突然之間伸出手去想要摸勝子的裙底。


    結果被旁邊正在那裏賣萌求貓條吃的阿旺跳起來,狠狠來了一爪子的。


    這些。


    同樣都是屬於在孤兒院裏的生活的一部分。


    世界上沒有像白雪一樣純潔無瑕的王道樂土。


    也沒有上帝為亞當和夏娃創造出來的,隻有幸福美滿,沒有人性黑暗麵的伊甸園。


    天堂、聖域、萬千佛國,極樂世界……就算這些東西,真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一處存在。


    至少。


    它肯定不在緬甸仰光一家主要收留毒品遺孤的福利院裏。


    需要處理協調這種問題的時候,是不會開心的。


    甚至會有點惡心反胃。


    就算一個脾氣再好,再有靜氣的人,也是如此。


    顧為經不是聖人,不能例外。


    阿萊大叔能看出顧為經也很憤怒,很生氣,甚至很寒心。


    可是。


    他的心中依然能夠容的下一份耐心,至少他能夠把他們當成需要引導、教育的小孩子們。


    甚至對他們有一分憐憫。


    願意把他們當成殘酷命運的受害者。


    而非把他們都當成什麽可怖的妖魔鬼怪,不可接觸者來處理。


    這就實在太難得了。


    給小朋友畫兩幅畫,讀幾首詩,買點麵包送點文具,再讓女院長帶小孩子們出來舉著感謝標語照兩張照片。


    這些事情,想演都很好演。


    可當他們侵犯到你個人利益的時候,這種依然能夠報有一分博愛的溫暖感覺。


    那才是真正的溫潤君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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