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謝謝你今天願意上樓——”蔻蔻說道。


    ——也謝謝你願意在桌邊說喜歡我。


    雖然我知道。


    你隻是想讓我在父母親麵前好做。


    蔻蔻看著顧為經上車,她微笑的站在原地:“樓上的對話,就讓留在樓上吧。至於今天的事情,我會自己去找酒井勝子說清楚的,不用你擔心,晚安。”


    真正重新盛開的她,從來都不會是一個可憐巴巴的要別人施舍而來的感情的柔弱女子。


    我很喜歡你。


    真的喜歡你。


    或許我愛上你了。


    你也愛我麽?那麽真好。


    伱不愛我麽?那就大膽的去愛你想愛的人。


    人隻能因為心動和喜歡而愛上一個人,而不會因為憐惜而愛上一個人,雖然這兩者的情況很近,有時分的不太清楚。


    蔻蔻卻很清楚。


    顧為經對她的感情,有憐愛,有同情,有關懷,當然……應該也有一些的喜歡。


    但那還沒有到愛的地步。


    他更喜歡酒井小姐。


    蔻蔻從來都很聰明,她也從來很驕傲,很堅強。


    如果你想因為憐憫而把心分給我一些,那我就一點都不要。


    感情並非天平上的利益交換,蔻蔻從來都不是那種,愛一個人,就想要收獲得什麽回報的人。


    既對不起我,也對不起酒井小姐這種好女孩。


    我要的,會是有一天,你要大大方方的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愛我。


    汽車發動。


    顧為經側著頭,靜靜的看著車窗外,那個樓道前站著的少女在夜色中逐漸遠去。


    他的呼吸打在車窗上。


    水霧朦朧。


    玻璃上又重新出現了那個圓圓的,正在對自己微笑的笑臉。


    “顧先生,我們回家麽?”


    開車的阿萊大叔問道。


    “不,直接拐過去,去好運孤兒院,然後您就去休息吧,不用再管了,今天晚上真是麻煩了。”


    顧為經輕聲說道。


    他低下頭給顧童祥發了條短信,告訴爺爺今天晚上他想去采風,就在勝子小姐在好運孤兒院的那間小畫室,晚上就不回去了,不用擔心。


    不過。


    以今天爺爺在歡迎宴上占小便宜,喝的人家進口紅酒的杯數來看。


    對方看到這條消息。


    應該也是周日早晨的事情了。


    “當你拿起筆的時候,你必須發自內心、堅定不移的相信,就是它,就是這幅畫,擺在我麵前的就是參加新加坡畫展上的終極之作。發自內心的相信,在幾個小時後,我將放下畫筆,把它照下來發給組委會的郵箱。甚至獲獎與否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隻是能把我現在的心緒,我的情感完完整整的記錄下來。”腦海裏,又響起了酒井小姐的聲音,


    “那麽,勝子……就是現在。”顧為經在心中回答。


    ——


    顧為經打開小畫室的燈,牆上的鍾表指向了差五分鍾到淩晨兩點。


    此刻正是暮色最深,最為寂寞的時候。


    他把書包牆角放好,在飄花窗台邊擺放著的咖啡豆和茶葉之間搖擺了片刻,最終選擇了拿了一包紅茶出來。


    他拿了兩瓶礦泉水倒進了熱水壺之中,放在底座上加熱。


    然後獨自走到窗邊。


    拉開窗簾,看著窗外的月亮。


    世界上大概絕難找到有像仰光這樣有矛盾氣質的特殊城市。


    那麽繁忙又那麽緩慢。


    有些數據的說法,仰光省的人口大約和紐約生活圈的人口相差仿佛,城市用電量隻有前者的不到十分之一,人均年度消費電量更隻有前者的十五分之一。


    白天的時候。


    你能看到大幾百萬人口在這個城市中的生活,車馬喧嘩,人來人往。


    但太陽剛剛落山。


    整個城市頃刻之間,就變得又小又安靜。


    沒有外立麵亮滿燈盞的摩天大樓,沒有巨大的多媒體數字廣告牌,什麽都沒有。


    所以,等整個世界都睡過去的時候。


    夜色寂寥。


    月光就會顯的格外的明亮。


    如白紗般好似實質。


    顧為經喜歡夜晚。


    人們說,夜晚是屬於藝術家的時刻,他不知道這話說的正確與否,他隻是喜歡看月亮時的那種感覺。


    世界上大概絕難找到有像月亮這樣有矛盾氣質的浪漫意象。


    激情的月色,沉靜的月色,淒冷的月色,團圓的月色,聖潔的月色……


    神女,狼人,罪犯,智者……


    無數人將無數種不同的象征和意象,都強加在這顆照耀了地球足足45億年的衛星上,它們彼此糾纏,彼此矛盾,又彼此融合的恰到好處。


    顧為經看著月亮的時候,總是會在心中微微一動。


    或者說。


    顧為經心中微微一動的時候,他總會想要去看看月亮。


    從植物園回來的時候,他就看了很久的月亮。


    那時。


    他便想起了一個多世紀以前,畫下《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卡洛爾女士,也在相似的月色下從門前的街道前走過。


    顧為經想到了她,想到了一個畫家的人生命舛,想到了一個人的一生,真正重要的到底應該是什麽。


    如果你對未來並不篤定,如果就算做的足夠好,也無法走到功成名就的最高處,你是否依然有勇氣,去拿起畫筆?


    那天他明白了迫使自己提筆作畫的動力到底是什麽。


    所以,他畫出一幅很棒的《紫藤花圖》。


    而今天。


    他想起了所發生,所經曆的那一幕幕。


    蔻蔻,她的父母,集市裏的點點燈火,那些不分晝夜的在大集裏工作的人們,擺夜攤打撲克的老大爺和那些疲憊的工人。


    燈火酒綠的夜店街、頹喪而迷茫的苗昂溫、狠厲又在心中深處藏著害怕的吳琴萊和難以琢磨的豪哥。


    當然還有裝的很硬漢,在得常所願的酒宴上,又哭的淚流滿麵的老爺子。


    以及打扮的看上去滄桑無比,內心卻又很細膩的真硬漢阿萊大叔。


    一件件,一樁樁。


    仿佛被月光投影到了腦海中,走馬燈一樣的依次從眼前閃過。


    “嗚——”


    加熱燈熄滅,熱水壺低低的鳴叫了起來。


    顧為經走過去關掉電源,將茶杯拿出來。


    他加了一小把的茶葉,傾斜水壺,望著深綠色的茶梗在杯中起伏。


    綠色的茶葉在水麵下糾纏在一起,似盤根錯結的一團水草。


    顧為經端著茶杯回到窗邊,一邊看著月光,一邊捧著熱茶,小口小口的喝著。


    剛剛在蔻蔻的家裏喝了不少的湯,他並不口渴。


    顧為經隻是下意識的覺得,當你在月光思考有關藝術創作的東西——總是要在嘴裏喝點什麽,才算是應景。


    李白,貝多芬、梵高這種都喜歡喝酒。


    酒可以安神,可以麻醉。


    貝多芬每晚必喝葡萄酒,梵高則視苦艾酒為生命中的“繆斯源泉”,一邊在畫架前潑墨,一邊大杯痛飲,宣泄心中的苦悶,直到就那麽沉沉的睡去。


    巴爾紮克則不喜歡酒。


    他認為喝酒容易讓他睡著了,而創作時應該狂喝咖啡,咖啡可以提神。


    巴爾紮克在日記中寫道,自己一輩子喝下的咖啡可以“裝滿整個賽納河,這對健康沒有好處,可……這卻是我創作必要的一環”。


    大文豪白天在各種上流沙龍流竄,研究如何傍上富婆小姐姐,寡婦老阿姨。晚上則在公寓裏奮筆疾書,趕在出版商和債主們衝上門打爆他的狗頭之前,生死時速的交完稿。


    他喝著咖啡,在漆黑苦冷的深夜裏,在紙麵的空白處寫下“總有一天,我,奧諾德(巴爾紮克的名字)這樣的人,早晚能娶到一位有錢的寡婦!”的宏偉誌向來不斷的鼓勵自己。


    (注:巴爾紮克,因為喝了太多黑咖啡,所以他長期以來,都患有嚴重的胃病和高血壓問題。)


    然後再拿著出版社給的稿酬,找裁縫定做好了巴黎最時髦的裝扮,繼續出門去專心傍富婆。


    有些時候反過來。


    白天趕稿,晚上陪貴婦人聊天直到淩晨。


    巴爾紮克這輩子不僅把自己寫成了“法國現代之父”,還搞定了包括但不限定於45歲女鄰居貝爾尼夫人,拿破侖手下將軍遺孀41歲的阿布蘭代公爵夫人,還有烏克蘭來的大貴婦德·漢斯卡夫人……


    這種夜貓子一樣的旺盛的雙麵人生精力背後,那足以填滿塞納河的黑咖啡,功不可沒。


    顧為經思考的時候,不喝酒,也不常喝咖啡。


    他喜歡喝茶。


    世界上大概絕難找到有像茶這樣,有矛盾氣質的絕妙飲品。


    它同時包含了酒的特質,也包含了咖啡的內涵,既有豐富的氨基酸,又含有大量的茶多酚。


    氨基酸可以安神助眠。


    茶多酚卻又可以讓人保持興奮,抵擋困倦。


    顧為經輕輕喝著杯子裏的熱飲料,感受著微微的苦澀,微微的回甘,那種味蕾和神經末梢的微妙平衡。


    這個世界真是如此矛盾。


    他想著。


    顧老爺子想讓他選上國家美協的期待是真實的。對方自己入選後,那種痛哭流涕的情感也是真實的。


    苗昂溫的陰狠是真實的,他的無助和痛苦也是真實的。


    蔻蔻的堅強是真實的,她的脆弱也是真實的。


    門口聽到的那位丹警官懦弱的哭聲是真實的,他站在自己的身前舉著酒杯,紅著眼睛對自己說,他這輩子什麽都可以賣,什麽都不重要,賣血賣命都無所謂,唯獨不賣閨女時,對蔻蔻的愛也是無比真實的。


    甚至豪哥。


    如果不是今天接的那個電話,顧為經永遠也不可能會想到,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在那裏想要給他解釋什麽自己不算真正沾血的壞人。


    這種被稱一句“惡貫滿盈”都不為過的大梟,竟然會想在自己這裏,在自己一個高中生身上,獲得心裏安慰?


    這種事情。


    說出去,又有誰會去相信呢?


    包括自己,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冷硬的斬斷和蔻蔻的感情,對她的哀傷不理不睬。可當她在自己懷裏流淚的那刻,他同樣違背了理智。


    強者會懦弱,懦弱者會剛強,富貴者有求不得,貧窮者也有小歡喜。


    好人會哭,壞人也會不敢麵對自己。


    人人心中都有兩麵性。


    人們可以因為無心的一句話而互相傷害,也可以因為一個簡單的擁抱,一個寒酸的小手鏈而變得無比堅強。


    不過一天的時間。


    顧為經卻覺得眼前這個世界就變的不一樣了。


    那種同一首由心血奏鳴出的歌劇,用廉價的飛機經濟艙贈送的幾塊錢小耳機聽,和走進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身臨其境之間的不同。


    它變的細膩而豐富。


    原本隻有響,不響,喜歡,不喜歡,愛,不愛,強大,不強大,幸福,不幸福……這種直板板的“1”和“0”的區別,增加出了中間可以無限延伸的小數點。


    陰與陽間的僵硬分隔間出現了影子。


    光明中有黑暗,黑暗中也有光明。


    於是。


    世界像是一尾陰陽魚一樣開始不段流轉,出現了聲部的靈動變化,出現了男聲和女聲之間的呼應,小提琴的揉弦,鋼琴的延音,單簧管的吐音……它們從黏糊在一起的一團“聲音”,開始不斷的分離,分離出彼此不同的特色。


    顧為經拉開窗戶,讓晚風吹拂過來。


    自從萊雅達區的那些大工廠開始投入運營之後,酒井小姐就不讓屋裏經常開窗了。


    畫室裏的空氣淨化器也是一天24小時,不分晝夜的開著。


    顧為經卻把自己完全沐浴在了仰光的夜風之中。


    或許有一天。


    嚴重的空氣汙染會像勝子擔憂的那樣摧毀這裏的空氣,讓城市的月色也變得霧靄沉沉的。


    好在現在。


    晚上的月色依舊很明亮,空氣裏也隻有很微微的爆竹燃放過後被吹的很淡的那種味道。


    這是少數幾個晚上也不會停工的軋鋼加熱爐的大煙囪裏,散發出的那種硫磺味道。


    他站在月光裏,一口一口著喝著茶,聽著整個城市睡著後發出的聲音。


    萬籟具寂中,又帶著百種風情。


    或許。


    他現在所想到的,所聽到的,所看到的,所品嚐到的,便是真正的人間喧囂。


    月亮也好,茶也罷,都是人類的情緒的某種象征。


    顧為經覺得。


    大概絕難找到他今天這樣微妙的繪畫新加坡雙年展參展畫的情緒了。


    不激烈。


    不頹喪。


    恰到好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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