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茶的工夫,隻是兩名劫匪用來趕路的無聊時辰,但對雲騫而言,卻是度時如年。食人的邪鬼,緊緊糾纏的繩扣,前麵兩位隨時可能回首的無常,焦灼、恐懼、隱忍、無助的心緒,如泉湧,似山崩,難疏難抑。


    驀地,雲騫發覺雙手一鬆,激動地看向麻繩,隻見滿是涎液的繩扣已經鬆解,稍用力便能脫縛。


    雲騫心生決絕:馬呀馬,我的死活就看你了。緊緊瞄著馬的後頸,猛口咬了下去。此馬之前本就受了驚嚇,猛然感到後頸像被野獸鉗咬一般,登時嗷嘹廝叫,後蹄亂踢,想要把身上的凶物摔出去。


    捆在雲騫身上的繩子倒也緊實,任是驚狂的馬如何甩跳,雲騫依舊緊緊的趴咬在馬背。


    兩名山匪急忙回頭,看見身後的馬匹瘋顛爛撞,驚嘯不絕。牽繩的那名山匪,急忙拉緊韁繩,但區區人力如可抵的住肆力發顛的野獸,險些被帶落馬背,手中的韁繩也掙脫了出去。


    王姓山匪暴怒:“兔崽子你幹什麽。”說著就要撥轉馬首,趕過來。然而身下的馬匹見到同類暴躁,竟有些猶豫地踏踏遊轉起來。


    雲騫見此,雙手全力撥轉馬首,但此時的馬哪還留半分理性,驚嘹地向旁邊的粗木撞去。雲騫見撥轉不得,心中起急,狠狠又是一口咬向了馬的右頸。馬兒以為自己身側還有野獸,本能地暴叫急轉,扭頭就往身後狂奔逃竄。雲騫這才鬆開牙口,顧不得嘴裏的鬃毛,死死地抱住馬頸,任他狂奔。


    王姓山匪怒策身下馬匹,同時喝罵另一人:“廢物,趕緊追”。


    這一帶山路波折,亂木橫生,雲騫被綁來時雖有些開徑小路,但狂獸無知,哪管什麽通路,遇林便入,見草就衝,刮撞到粗枝亂石也是渾然不知。馬上的雲騫明白時機難再,隻得一心抱住馬頸,竭力忍耐。


    驚馬所過之處,飛鳥四散,野獸避藏。


    不知過了多久,此馬口中開始吐起白沫,粗氣呼喘,仍然狂奔不停。但片刻後,頓然前蹄一跪,栽躺亂林之中,至此累死而去。捆在馬身上的雲騫隨之倒地,右腿也被壓在馬屍下麵。雲騫吃痛地一聲慘叫,雙手胡亂推著馬背,想要把腿拉出來,發現自己還被捆在馬上,又隻得強忍疼痛先解繩子。


    許是二匪懶怠,未用牛籠嘴結扣,繩扣很快開解。雲騫身體一鬆,不再拉扯被壓在馬下的繩子,直往身下褪。隨後兩手一腳,齊齊抵推馬背。馬屍畢竟柔軟,地上的密草枯葉也算綿厚,雲騫全力之下,終是把腿抽了出來。


    雲騫大喘著粗氣,此時心中驚悸難平,那兩個劫匪不知何時會追索而來,忍痛起身想要繼續逃走。方強邁一步,驟覺目眩頭暈,一頭栽倒在地,再次昏死過去。


    深山茂林,硬石亂草,少年死馬。


    許是天心見憐,如此山野之中,居然未有嗜血猛獸經過,唯有的幾隻野兔也隻是遠遠觀察下,便跑開了。


    一炷香過去,雲騫緩緩睜開眼睛,身體的疼痛提醒他此前的經曆並非夢幻。蜷抱起身體靜靜倚靠在已漸冰涼的馬背旁,喃語了一句:“就一會兒……”,便再難克製,倏然痛哭起來,苦苦零零,淒淒切切。


    古有詩言:世林常頌英雄膽,莫叫兒男淚染衫。最是淒恐搗方寸,伶俜寂苦誰能堪。


    良久後,許是惶懼之心得到了發泄,又或許是腹中饑餒讓他沒了氣力,哭聲終是平靜了下來。抹淨涕淚,雲騫轉首跪地,朝馬屍深深一拜。


    再起身環顧四圍,提起心思:照此時渴餓的程度,離遇到山匪應隻過了一日。以劫匪騎馬的腳程,我至少需要走上一兩日才能離開山林,但馬兒胡亂衝跑,也不知現在哪裏。廬壽城在山陽,往南走應該可以出山,辨認方向的法子爹娘倒教過我一些,隻是爹娘也說過晚上的山林極其危險,所以絕不能在夜間趕路。


    因著有密林遮掩,雲騫隻能粗略辨認此時未至黃昏,必須緊趁體力尚存,找些吃食,若無法出山,隻能先熬過一夜,明日再走。


    心思既定,便從附近撿了一根稍粗的木杈,劈去枝葉以作傍身。隨後便躡足穿梭在山了林之中,越嶺穿山本就辛苦,更何況一個孤身苦餓的少年。


    直至西山日迫,薄暮蒼茫,山林之中沉暗已現。


    某片參差披拂的林木之中,雲騫坐靠在一顆矮樹的枝杈上悄悄探望。並非他不願找一顆更高的樹木過夜,實在是因為爬不上去,隻能矮中拔高選了這顆。樹雖不高,但枝粗葉密,勉強可作藏身之用。用石子探察沒有毒蛇盤踞,才吃力地爬將上來。


    棍子搭在腿上,解出外衣兜著的一些鮮菇和野傘子,警惕地吃了幾口。野傘子倒還好,一來不用擦洗,而且口感甜嫩多汁,但剩下的一些鮮菇沾了不少沙土、枯樹皮,而且味道還有些腐木的腥味,難以下咽。索性就用外衣角係了個小包,留待明天再吃。


    暮夜壓心智,無人與伴,雲騫難免胡亂思想:廬世叔的那枚玉佩應是被他們搶走了,當初嬸嬸和那個杜公子對這枚玉佩都垂涎不已,絕對是個價值不菲的寶貝,此番若能活著回去,隻能給他老人家打長工還了。還有爹娘…豆巧…


    然而山林之中,夜動漸起,狐啼蟲鳴和夜梟相喑的聲音讓雲騫總覺得有東西要撲將過來。忐忑難安之下本能地開始盯瞧四周的動靜,哪成想愈瞧愈怕,愈怕愈瞧。索性想閉眼睡覺混過一夜,卻又因白日‘睡得太足’,此刻精神倍至。固然在心中不停勸慰自己,但對能否忍過今夜也漸漸失了心境。


    忽地發現密林深處出現一團幽幽飄忽的紅光,開始時隱現不定,之後徑直朝自己飛過來。早已成驚弓之鳥的雲騫登時抄起了棍子,急急往樹頂爬去。再定眼一看,那紅光已變成了五六團之多,其後還有點點光亮遊移明滅,掃數向自己的所在飄來。


    緊緊靠在樹幹之後,雲騫牙齒打顫,冷汗涔涔。因著家中的原因,他對鬼魅之說深信不疑,但從未親眼見過。今次天黑林深之中,遇到此等景象,實在讓他妄想聯翩。


    又過片刻,隱約傳來一陣呼喝之聲,逐漸有草木摩挲響動,仿佛已經快到近前。怕也逃不過,咬緊牙關探頭觀察,卻發現並不是想象中百鬼夜行的景象,而是有人仗著火把夜行而來,聽聲音似是在追索什麽人。


    ‘多人在追誰,難道那兩名劫匪發現我了?一路上我都是小心潛行,他們如何尋過來的?我藏身於此還能瞞過他們嗎?’方寸大亂,看著他們越來越近,惶惶不安的雲騫忽然心生慷慨:管它如何找到我的,若真被他們圍在樹上,用亂石砸死,還不如找機會拚了,免得受這整夜驚嚇的罪。


    念已至此,雲騫抄起木棍,準備下樹硬悍劫匪。突然異變陡生,左側密叢之中,驟然傳來破空之聲,刹那間一屢瑩光激射而出,徑直打到了一根粗木,力沉勢猛,撞得樹身兀自震顫。瑩光著落之處,木屑飛濺,卻瞬間被一團寒冰凍結,還順勢延出了根根冰刺。


    雲騫駭然收身形,又慌忙屏住氣息:此時五黃六月雖過,但絕不至於天寒地凍,那道瑩光方觸木身便凝冰結珀,簡直聞所未聞。


    正想著,密叢中忽然閃竄出一道身影,踉蹌著走了幾丈,便扶靠在一顆樹旁,痛苦地呻吟起來。而樹林中的火光很快遊移到了左近,隨後影影綽綽地從林中閃竄出十數人之多,須臾圍住了此人。


    借著火光,終於看出了情形。扶靠在樹邊的是一名青年男子,相貌昂藏英偉,目光如炬,穿著暗青麻衣,身後背了一件形似古箏的物件。然而在他的胸肋處,赫然結了一片殷紅的寒冰,火光點照下,如流光血玉一般,詭異非常。


    後來出現的十數人,各個身形矯健,弓刀齊備,而且穿著都與之前兩名劫匪相似,麵露凶惡地與男子對峙。


    正此時,黑暗遮掩的密林中,又緩緩走了出了一位中年男子,體型削弱,鼻梁卻十分臃腫,全身罩著一件玄褐的長袍。


    兩旁悍匪對他頗為敬畏,紛紛躲讓。褐袍中年陰惻惻地看著男子,冷笑道:“看你這回往哪裏跑,能躲開本仙師的仙術,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說,鬼鬼祟祟潛入龍山幫,到底想幹什麽?”


    青年男子並未答話,而是戒備地查看起了傷勢,雖然避開髒腑要害,但血冰陰寒徹骨,左肋已經漸漸失去了知覺。心知不宜久拖,便將身背的物什解放於地,隨後斂足中氣,劍點褐袍中年:“一個五、六層修為的野修,學了些不入流的小術,也敢大言不慚,妄稱仙師。若非你仗著人多勢眾,逼我遊殺了半日,真以為能活到現在。方才沒料到你還留了符籙,被偷襲得手,這回我倒要看看你還有幾張。”


    那褐袍中年聽他說道野修、符籙,頓時心驚,左腳隱隱後撤了一步,準備事有不虞即刻逃走,但略一思量,瞬間由驚轉怒:“不對,你就是個凡人,本仙師雖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曉仙家之事,但絕無修為在身,竟敢憑空訛詐於我。”


    青年也不分辨,反而喝問道:“我之前殺了兩名山匪,他們說你在搜羅稚子。但我在你們賊巢搜了許久,隻發現一座粗劣的煉血陣,那些孩子全都不知所蹤,你可是對他們做了什麽醃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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