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門外通報:“大人,孩子帶過來了。”


    片刻後,有人慵懶地吩咐:“讓他進來。你們離遠點,沒有我的傳喚,不許靠近。”


    師爺低眼看了看雲騫,一擺紙扇,吩咐衙役把他推進去。趁著門開偷視堂內,但除了郡守並無別人,這才遺憾地歎口氣,帶衙役走開了。


    郡守寬臉方額,眉長唇豐,若無眼尾的黑痣,算的一副憨厚老實的麵相。此刻他身著便服,威儀不素。見雲騫進來,歪飲了口香茶:“你叫什麽名字?”


    “草民雲騫,是君興當鋪的一名學徒”,雲騫回道。


    “你也莫要害怕,叫你來是詢問些事情,老實交待便可,不會苛難。但,若欺瞞哄騙本官,小心個律法無情。”郡守恩威並用,作風明顯。


    雲騫應了一聲:“大人請問,草民自當知無不言。”


    郡守轉了轉杯碗:“還算乖巧,我聽聞前些時日,你被龍山幫的山匪擄走,本來性命不保,卻被一位身背劍匣的男子所救,似乎還相處了一段時間,他是誰,現在在哪?”


    雲騫低埋頭麵,心中卻恍然起來:原來都是為了追捕大俠,外邊發榜,這邊就抓我訊問。杜崇山昨晚被擄走,看來也是他們所為,才會知道我有牽扯。可怎麽知道的杜崇山?是拷問過山匪,還或是他們本就是一夥?想到這裏,心中一驚。


    見雲騫沉吟不語,郡守輕摔茶碗:“你若想要隱瞞,休怪我動刑了。”


    雲騫緊張道:“回大人,確有此事,那日草民從樹上跌落後昏迷不醒,失覺前看到一人與山匪廝殺,身後的確背了一件物什,但草民不知是何物。後來清醒時,發現已經出了山林,趕忙跑回了廬壽城。現今他身在何處,草民實在不知。”


    郡守嗤了一聲:“撇得倒幹淨,我可是聽說你回到當鋪,便找了內掌櫃吵了一架,還說是他弟弟害的你,你又是如何知曉,難道不是那賊人告訴你的?”


    雲騫神思機敏,故作尷尬地回道:“原來郡守大人也知道了,此事草民確實莽撞了些。當日被牽在馬背時,兩名山匪指名道姓地說杜崇山,草民憤憤不平,回到城中,便直接跑到嬸嬸房中理論,後被罵了出來,廬掌櫃私下也教訓了我,還扣了我好多利錢。”


    郡守目光淩厲地威脅起來:“你可知欺瞞官府,輕則發配,重則杖斃,若隻是顧念賊人舊情便罔送了性命,很不值得。”


    雲騫急道:“大人,我與他確實並無牽扯,就連我是否為他所救,都心存懷疑,怎會欺瞞大人。”


    郡守斜睨著雲騫,不再言語。堂中霎時寂然,隻留下一聲聲碗蓋滑碰和郡守吞咽的聲響。時間愈久,雲騫心中煩躁漸生,思緒也開始混亂。忽而腦海之中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把知道的告訴他,就可以離開,告訴他,還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這聲音縹緲而又聳惑,仿佛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迷戀的東西,讓他難以拒絕。


    坐在屏風前的郡守看到雲騫乜呆呆笑了起來,麵露輕蔑之色,緩緩發問:“他是誰,現在在哪?”


    雲騫木然抬起頭,雙目呆滯地說道:“大人,他…”,忽然身體不可察覺地顫了一下,續說道:“他的事情,草民不知。”


    郡守放下茶碗,圍雲騫走了幾步,沒看出異樣,冷哼一聲吩咐門外:“來人,把他押到地牢。”此時他若多等片刻,便會看到雲騫的衣衫被汗水洇濕的痕跡。


    衙役應聲而入,將雲騫連推帶拽地押了出去。待二人走後,郡守輕輕掩住房門,隨後神色一轉,恭敬地朝屏風行禮:“大人,這孩子該和那人沒什麽關係,應是他隨手救的,如此下來,何必再將他關押,惹來非議。”


    憑空對言,沒有半點回應,郡守輕咳了一聲:“大人,您還在嗎?”一陣芝草的馨香從身後飄來,郡守連忙轉身,但見眼前一方紅袍撫過鼻梁,令人癡醉的香氣傳蕩心神。於是諂媚道:“大人,您看小的要不要把他放了?”


    紅袖浮案,一位豐姿冶麗的美貌女子,輕抬柔荑,倚在側椅上撫額沉思。就在郡守心潮難抑之時,女子慵懶地開口:“你若再看,本姑娘把你招子摘了。”


    郡守驚惶地伏跪:“大人容貌鶯慚燕妒,宛若天仙,這才放肆窺看,小的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大人息怒。”


    女子聲如鶯囀地笑了起來:“嘴確實甜,不枉我選你過來,起來吧。這次辦得不錯,給你記個首功,至於那個孩子,我雖然用諦言術引他開口,但總感覺有些奇怪,還是先關著吧,過幾天再放。”


    郡守往後退了幾尺,這才起來屈起身子:“多謝大人,在下定會對他嚴加監視,若有異動,馬上稟告大人。隻,隻是…為了區區一名武夫,大人何必要勞費貴體,親自駕臨?”


    女子擦了擦指尖:“誰說我隻為他而來?”見郡守埋頭不語,又輕笑道:“當夜圍攻他的山匪裏,有個受傷假死的。親眼看到他從劍匣中取出柄發光的巨劍,一劍攔斷了泯荒盟的外修和其他山匪。我猜此人應是傳承了某個落魄家族的遺澤,借著寶器加持才能以凡人之軀做到此事。若得到此寶,甚至他的傳承,你覺得我還需要看別人的臉色麽?”


    郡守深知女子的手段,不由得懷疑道:“大人,這裏麵會不會有假?”


    女子輕擺煉袖站起了身:“此事告訴你也無妨,省你生些個歪心思。如今龍山幫的幫主是我宗早年收買的僂(音樓)探。那片樹林我去看過,近百丈內草木橫斷,山石盡削,如此威力,不止我做不到,怕是那幫老家夥也得花些氣力。”


    郡守麵帶為難之色:“大人,非是小的推脫,若那人真的如此厲害,我擔心僅靠兵卒多半擋不住他,若是誤了您的大事,在下擔待不起啊。”


    女子嫵媚嫣然地看著指尖:“放心,這種程度可不是想用就能用的,我想他後來一直逃竄,必是無力再催動寶器,你多派些人手便是。另外,這裏有些傳言,需要你在城中的幾處地方散播。若你辦得用心,本姑娘另有賞賜。”


    妙音繞梁,女子已不見了身影,唯有一方紙箋緩緩飄落在案幾之上,郡守聞著紅袍女子殘留的馨香,陶然而醉:“小的一定盡力。”


    空寂的堂中,郡守捧起紙箋,竟如舞女一般舞動起來。


    ……


    雲騫被押到了地牢入口,看守的牢頭把茶水一放,從身後提了套鐐銬:“怎麽是個孩子,什麽來路?”


    衙役回道:“郡守交待,我隻管辦事。”


    牢頭啐了一口:“多大總知道吧。”


    衙役不滿地回道:“九歲。”


    牢頭撇了撇嘴,又把鐐銬掛起,按住雲騫肩膀說道:“收了。”衙役不屑地哼了一聲,便轉身回去了。


    牢頭暗罵:“不懂規矩。”隨後推著雲騫走進地牢,嘴裏還念叨著:“世風日下,新來的就是沒規矩。你個孩子也是,老實家呆著不好,非得犯事。”雲騫也不出聲任由牢頭推著,心中卻默默回想著郡守的舉動和腦中出現的聲音。


    牢間內的犯人有多有少,大部分形貌淒慘,有的甚至還有秋蟲盤旋,雲騫偷瞧了一眼,不由地倒吸涼氣。


    牢頭故意用了些力氣,看雲騫仍是不言不語,歎口氣道:“還是個傻孩子,想斯羅都沒戲,日子不好過呦。”隨即找了個空牢房,把雲騫踹了進去。又朝獄卒指了下地麵隨後擺了擺手,表示沒有打點,暫時放著,看好形勢再說。


    雲騫並未看懂手勢,但當初學當鋪春典的時候,豆評把其它行業暗語也提了一些,這牢頭所說的斯羅代表著班房獄卒向囚犯索賄。看著其他牢間犯人的慘狀,雲騫心中一橫,決定暫且裝傻,直到廬世叔前來解救。


    然而,這一等過了五天之久。前兩日雖然食寢難足,也算相安無事。但郡守又來到獄中脅問雲騫,見他閉口不言,便給他換到了內牢。內牢環境陰暗潮濕,更關押著一名涉關許多命案的殺人犯,平日寡言少語,但在獄卒送飯時,卻如餓獸一般搶奪他的食物,雲騫反抗,反被打得鼻青臉腫,隻能苦餓至今。


    此時的雲騫已是骨瘦如柴,邋遢不堪,淒涼地龜縮在角落之下。其實他也曾想過向郡守坦言,雖然對大俠所知甚少,但想來這些可以換個自由,隻是心中的那道坎無論如何不願邁過。甚至覺得就這樣死去,成全了心意也是不錯的歸宿。


    倚靠在另一側的囚犯,看著雲騫日漸萎靡的模樣,心中毫無憐憫,唯有不屑。但牢中寂寞難捱,還是提著沙啞地嗓子嘲諷於他:“小子,我看你死誌已顯,何必還苦熬著,要不要我做次好人,幫你解脫算了。”


    雲騫目光之中波瀾不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你沒那個膽子。”


    囚犯凶狠的笑道:“你說我不敢殺你?且不論我在外麵殺了多少人,光在這內牢,便有多少隻冤死鬼。還敢激我。”


    雲騫不再答話,努力地扭轉身子不再看他。但一隻枯瘦卻又冰冷的手掌,緩緩搭在了雲騫的脖頸:“你說,我敢不敢殺你。”


    雲騫虛弱地看著囚犯,揚開嘴角,挑釁著:“你沒那個膽子。每天搶我的飯,不過是為了活麽,孬種。”


    一句話仿佛刺穿了凶惡皮囊之下的心思,囚犯勃然立目,手掌猛然用勁:“還敢激我。”


    雲騫浮出涕淚,卻未作絲毫抵抗,反而咧嘴發笑,眼神中更透出一股倔強和決然。囚犯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另一隻手也扣住了雲騫的脖頸。


    獰視著雲騫漸漸放大的睛瞳中,囚犯愕然恍惚,那雙眼睛反照著自己殺意亂神的模樣。一瞬間,隻在這一瞬之間,空蕩蕩,仿佛支撐他許久的柱子轟然倒塌一般,無所是從。


    心中沒了力氣,怒氣墮入了空虛。他落寞失神地抽開雙手,猶如木偶一般移回了自己的角落。


    險些被掐死的雲騫劇烈地嘔咳著,喘息著,用沙啞的嗓子激憤地嘲諷著:“你沒那個膽子!”


    鯽魚遊,鯉魚遊,鯽鯉不分漁人兜。好人頑,惡人頑,好惡無定道德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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