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大慶皇帝禪位。


    太子登基,四海升平,普天同慶。擇定年號,天嘉。


    這一年,皇帝下旨凡大慶子民上供延年益壽之法。延壽十年,賞千金賜京城府邸一座,延壽二十年,可飲破境酒……


    延壽百年,準其入白玉樓觀飛升圖。


    ……


    天嘉初年。


    大慶王朝疆域之內彌漫起一片大霧,籠罩在那些“修行者”的心頭。


    一則不脛而走的消息,讓世人為之瘋狂。


    漠北之中有長生。


    這一日,慶帝下令,命王朝煉氣士與沙場武夫,皆前往漠北尋找天書密卷。


    這一日,蜀山上走下一位青衫背劍的中年道人,十步跌一境,至山腳下已經散盡修為。


    ……


    ……


    青州,白魚鎮。


    今日是上元佳節,夜晚的白魚鎮也燈火通明,各種小攤小販也賣力的吆喝著。


    很多大人們拉著孩子一起去賞花燈,還有一些人組織起來的人聚在一起,進行法定之事——燃燈供佛。


    數不清多少的蠟燭,照得泥塑佛像光芒萬丈,熠熠生輝,如活佛現世。


    街市上,一個渾身髒兮兮頭發淩亂的小乞丐坐在牆角低著頭,看不清麵容,也沒有人會去看這麽一個小乞丐。


    “小蟊賊!你敢偷我糖葫蘆!”遠處,一道憤怒的聲音響起。


    小乞丐疑惑的抬起眼皮,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卻見一個瘦瘦小小的黑影正扛著一大串糖葫蘆從他眼前飛奔而去。


    再扭頭一看,幾個中年男人也向這裏飛奔而來。


    “快看,那還有一個小乞丐,一定是他的同夥,上!”其中一個壯漢大喊道。


    小乞丐瞪大了雙眼,要不要這麽不靠譜,老子我在這坐一天了,都沒挪過屁股,怎麽就同夥了?


    容不得他多想,那群人抄著木棍即將臨近,小乞丐立馬站起來,向著剛才黑影的方向跑去。


    雖然小乞丐看著破破爛爛,萎靡不振,但這腿力不是一般的好,那幾個男人眨眼間的功夫就被甩了一大截。


    小乞丐瞪大了雙眼,努力尋找黑影的位置。


    跑到河邊,小乞丐突然停下向著四周看了一下,目光鎖定一片蘆葦蕩,堅定不移的飛奔進去。


    等人群趕到,早已不見了小乞丐的身影。


    “這小兔崽子屬狗的吧,瘦的隻剩皮包骨頭了,還跑這麽快,媽的!”其中一人咬牙道。


    “你也是夠倒黴的,大街上居然被那個小蟊賊偷走那麽大的東西。”另一人說道。


    “我隻不過上個廁所的功夫,誰知道他娘的會出這檔子事!”


    “行了行了,人都找不到了,回去吧。畢竟是沒爹娘的小屁孩,也是種活法啊……”


    “……”


    人群緩緩離去。


    蘆葦蕩中。


    小乞丐往後爬了一段距離,向某處伸手一掏,拿到一串糖葫蘆就咬了起來。


    那個黑影頓時停住了手上的動作,黑暗中,他目瞪口呆的看著小乞丐道:“這是我的!”


    小乞丐不屑的瞧了他一眼,道:“是你偷的。”


    “那也是我憑本事偷的!”


    “我被那群人誤認為是你的同夥,既然沒找到你,愣是追著我跑了幾裏路,吃你幾串糖葫蘆,你還心疼了?”小乞丐吐出幾粒山楂籽說道。


    黑影沉默不語,咬了一口手上的糖葫蘆。


    他含糊不清的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鼻子很靈,順著糖葫蘆的香氣就追過來了。”小乞丐漫不經心的答道。


    黑影也吐出一連串山楂籽,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徐清。”


    “我叫宋棲雲。”


    小乞丐微微蹙眉,“宋棲雲?你爹娘給你取的?”


    “我自己取的啊。”


    小乞丐挑了挑眉,“你還認字?”


    “鎮上學塾的那位老先生人很好,我一有時間就去偷聽,他從來不攆我走,所以也認了一些字。”


    黑影咬下一顆糖葫蘆,又說道:“我很小的時候爹娘就丟下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走的那麽急,竟然連名字都忘了給我取。”


    小乞丐聲音輕了一些,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


    黑影咬下最後一顆糖葫蘆,雙手枕在腦後躺了下去,他看著天上的星星,輕輕開口道:“因為會經常不開心啊,不開心的時候,我都會想象自己躺在白雲裏,低頭就是萬裏山河,就可以不用看見那些人了。”


    小乞丐徐清撇過頭,也學著黑影的模樣躺下,看著滿天繁星圍繞著月亮,他的眼中有星河流轉,有星辰墜落。


    “連星星都有家呢……”


    徐清喃喃道。


    他本以為他已經經曆的夠多了,已經看的夠多了,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個世界的那些“不公平”與“不容易”了。


    一切都隻是他以為。


    他以為他可以出苦力為自己謀得一條生路,但那人看他是小孩,到了給工錢的日子卻開始賴賬。


    他以為可以乞討為生,世上總會有好心人願意給他點錢,可他已經三天沒有吃過飯了。


    這個世界在徐清的心目中醜陋到了極點。


    ……


    “那你呢?為什麽叫徐清?”宋棲雲問道。


    徐清一時語塞,沉默片刻後,輕鬆道:“也許是我爹娘想要我一生清清白白吧。”


    “真土。”宋棲雲撇了撇嘴。


    清風吹進蘆葦蕩,吹過少年的心頭。


    蘆葦飄飄蕩蕩,仿佛在替月亮擦拭星空。一陣風吹過,蘆葦蕩中的蘆葦一齊上下搖擺,一如女子點頭,笑靨如花。


    兩個少年,在這個夜晚成為了一對好朋友,用宋棲雲的話說,那是“過命”的交情。


    在那以後,二人在蘆葦蕩中用枯木搭了一個簡易的小木棚,漏雨是必然的,但起碼也算有了個家。


    “老徐,不好了不好了,我們家被人偷了!”


    宋棲雲從遠處飛也似的跑來,大喊道。


    正在街市巷口曬太陽的徐清嚇了一跳,頂著刺眼陽光艱難睜開眼,疑惑問道:“怎麽回事?你慢慢說。”


    “我今天收工回家,剛到蘆葦蕩就看見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怪大叔,拿著一把木劍,在那砍我們的蘆葦,我到的時候已經砍掉好多了!”宋棲雲焦急的說道。


    “走,我們回去看看。”


    二人用最快的速度跑往蘆葦蕩。


    白魚鎮上有一條小溪,貫穿這個小鎮,小鎮的用水皆來自於這條小溪,這條小溪的水很清澈,甚至能清晰的看見水底的遊魚兒,徐清與宋棲雲有時會來這條小溪裏摸魚,隻不過二人對此似乎都不太擅長,偶爾隻能摸到一兩條,還是小魚。


    蘆葦蕩在這條小溪旁很常見,而徐清與宋棲雲的那一片蘆葦蕩則臨近小溪唯一的一座石橋。


    徐清和宋棲雲馬不停蹄的趕到家,發現蘆葦果然少了很多,但仍有一片依然還在,清風吹過,蘆葦點頭。


    正此時,那個青衫怪大叔突然從蘆葦中走出來,手裏抱著一些幹樹枝。


    宋棲雲拉著徐清跑過去,大喊道:“老混蛋,給你宋爺爺站住!”


    那青衫疑惑的偏頭看向二人,卻見宋棲雲如惡狗撲食般撲向他,他微微一側身便躲了過去。


    宋棲雲甩進蘆葦裏,吃了一嘴土。


    徐清一臉無奈,看向青衫,問道:“請問你為什麽要砍掉我們的蘆葦?”


    那青衫饒有興致的看了看宋棲雲,然後看著徐清笑問道:“蘆葦乃自然之物,地使其生,天使其長,怎麽在你口中倒成了你們的蘆葦?”


    徐清愣住,一時語塞。


    宋棲雲急道:“這個地方是我們先來的,當然是我們的!你不分青紅皂白闖進來,還砍掉那麽多!”


    徐清點頭道:“沒錯,蘆葦乃自然之物確實沒錯,可你為什麽要砍到它們呢?”


    青衫看著二人咄咄逼人的樣子,無奈道:“好好好,我投降了,我隻不過是取掉蘆葦做火引子,用來烤魚罷了。”


    “烤魚?”宋棲雲立馬豎起了耳朵,眼睛直勾勾的頂著青衫。


    青衫笑著搖了搖頭,他指了指不遠處地上的還在跳的魚,最起碼五六條!


    宋棲雲立馬跑過去,如獲至寶。


    一個個眼睛如墨色寶石般,身上的鱗片如鎧甲一樣,實在是威武非凡,生動可人,肥大無比,十分饞人……


    徐清也哭笑不得,他看向青衫繼續問道:“可即便是做火引子也用不了這麽多蘆葦啊。”


    “如果我沒猜錯,裏麵那個小木棚就是你們的住所吧,太簡陋了。難免遇到刮風下雨的時候,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就拿蘆葦摻著泥土,給修了一下。”青衫溫和道。


    徐清走過去,撥開蘆葦,看到原來四麵漏風的木棚,如今竟也有些精致了起來。三麵都已經完全用泥土封閉了起來,其中還有一麵是出入的大門。


    徐清轉頭看向青衫,“謝謝你。”


    青衫哈哈大笑,擺了擺手,示意徐清一起過去吃烤魚。


    夜色如漆,月光皎潔。


    蘆葦蕩旁,三個人圍著篝火吃著烤魚。


    “這麽說,你是從蜀山出來闖蕩江湖的?”


    “是啊。”


    “一看你就沒闖出什麽名堂,多大的人了,還綁個木頭劍……”宋棲雲鄙視道。


    “其實我突然覺得你人怪好的,之前是我錯怪你了。”宋棲雲一臉認真道。


    青衫一臉黑線,想起了之前宋棲雲喊他老混蛋。


    “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徐清,他叫宋棲雲。”


    “怎麽樣,我名字好聽吧,我自己取的哦。”宋棲雲一臉洋洋得意道。


    “好聽。”


    “你們的家呢?為什麽住在這裏?”


    “……”


    三人暢談至深夜,篝火已經熄滅,隻剩下一點燃燒,時不時濺出來幾點火星子。


    “大叔,你會武功嗎?”


    “會。”


    “你武功有多高啊。”


    “大概七八曾樓那麽高。”


    “那麽高啊,那你教我練武吧,這樣我以後出工就更方便,幾下輕功就可以把他們甩的無影無蹤。”


    ……


    “大叔,我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陳青山。”


    “青衫,青山,大叔你還真會取名字。”


    ……


    一連幾月,陳青山都和兩個少年待在一起,二人對陳青山的感情也豐富起來。


    “老陳,你不是會武功嗎?你讓我見識見識,你會不會那種,就是那種一指斷江,騰雲駕霧的本事?”


    “今天我心情好,你小子給我看好了。”


    陳青山緩緩抽出木劍,向著天際輕描淡寫揮出一劍,隨後轉身離去。


    “老陳你……”


    宋棲雲剛要發牢騷,卻突然被眼前的場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天際層層疊疊厚重的烏雲,被斬開一條線,這條線不知幾萬裏長。


    陽光從縫隙裏麵射出,人間奇觀。


    “老陳,教我!”


    “老陳,我也要學!”


    徐清與宋棲雲二人連忙追上陳青山。


    ……


    “老陳,你看我這一劍帥不帥?”


    宋棲雲手持木枝向小溪斬去,刹那間,溪水短暫的被斬成兩截,然後又恢複如初。


    “小子,你還差的遠呢。”


    ……


    “黃花謾說年年好。也趁秋光老。綠鬢不驚秋,若鬥尊前,人好花堪笑……”


    深夜,宋棲雲已經睡著,徐清獨自一人坐在那座石橋上,輕輕念道。


    “蟠桃結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島。何日跨歸鸞,滄海飛塵,人世因緣了。”


    “……”


    徐清背後不遠處,那襲青衫默默地注視著徐清的背影。


    ……


    “老陳,這麽急著叫我倆過來幹嘛?”


    “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那個地方,我逗留在這裏的時間太久了,該走了,臨行前,要跟你們說一些事情。”


    宋棲雲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愕然的看向徐清,徐清一臉平靜。


    陳青山看著徐清,緩緩開口道:


    “阿清,你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成熟,這未必是件好事,少年時少年心氣是最好。我不知道你心裏究竟裝著什麽事,但你隻需明白既來之則安之。依我之見,踏入修行之途,你適合儒道與劍道,但從未聽說有人兼修兩道,穩妥之下,你還需做出取舍。”


    隨後陳青山,轉頭看向宋棲雲,輕聲道:“棲雲,你的劍道天賦不及阿清,但貴在有赤子之心和堅韌不拔的心性,我走之後,切莫懈怠,需每日勤加練劍。”


    “你自小便孤身一人,應該還沒有立字,今日我越疽代苞提前為你想個字,就叫雲莊,可好?”


    “此外,我走以後,聽到任何關於我的消息,不要來找我,切記切記……”


    這一日,青衫怪大叔離開了蘆葦蕩。


    這一日,徐清與宋棲雲仿佛再次失去了家中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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