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湖西園,二樓的屏風之後。


    浣溪端坐著撫琴,聞人錦屏則是在一片靜聽著外麵的談話聲,從外貌看不到她的位置,隻能在屏風上見到浣溪的身影,而聞人錦屏則又能瞧見安厭和南窗居士這兩人的位置。


    她麵前支起了一塊畫板,此刻有些犯難,她本是想偷偷為南窗居士作幅肖像畫,讓自己日後好生瞻仰的。


    而安厭如今也在這兒,作為她未來的夫君,似乎也可以給他畫上一幅,也不知道讓他見到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浣溪趁著空隙轉過頭來笑道:“小姐在糾結什麽,不如給他們兩人都畫上就好了。”


    聞人錦屏搖頭:“哪有那麽多精力,我畫技一般,隻能盡全力去描摹一人的容貌……”


    浣溪思量之後說道:“那就給南窗居士畫吧,安公子日後要成為小姐的夫君,有的是機會的。”


    聞人錦屏聞言後也覺得在理,便篤定了心思。


    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望了望安厭的方向,見他正在品茶,又忽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害羞,臉色不由微紅。


    也不知道這次詩會,能不能再見識到他的作品……不過若有南窗居士珠玉在前,在場無論是誰都會黯然失色吧。


    聞人錦屏提起筆來,沾墨懸在半空,卻久久未曾落下。


    “在座之人,皆是雒陽飽學之俊傑,平日可難請的緊,此番也是聽聞了南窗居士到雒陽來,才肯到我這一坐,隻為能一睹居士風采。”


    這話一出,惹來不少人莞爾輕笑:“雲諫兄你這話把我等說成了不近人情的人了,平日你聞人雲諫呼喊一聲,哪個敢擺架子,不過今日有南窗居士申大家在,即便雲諫兄你不請,我等也都要厚著臉皮自行前來了。”


    眾人齊道稱是,席間笑聲漸起。


    申容膝微微躬身,眸光在在座人身上輕掃過去,到安厭時微微停頓了下頷首示意,她是覺得安厭所坐的位置有些特殊,如此挨近聞人雲諫,有可能是他的兒子。


    “容膝不過一孀婦,當不起大家如此厚愛,遠在雲州時也素聽過聞人雲諫之名,在真佛麵前哪敢再稱什麽居士大家,還望大家不要抬舉容膝了。”


    話音落罷,又有人紛紛出言說南窗居士莫要太過自謙雲雲。


    玄唐文風極盛,像聞人雲諫這等人雖然未來也會名留青史,但以詩才驚世者,扒開這千年曆史能找到的人也不知凡幾。


    侍女們這時走出來,各自手中端著托盤,為眾賓客奉上瓜果點心,外加上一壺酒。


    安厭專心品嚐著這新送上來的吃食,聽著在場之人在那兒來回客套。


    “這安公子,怎麽隻顧著吃東西啊?”浣溪間歇之時,瞥見安厭的模樣,便小聲同聞人錦屏說道。


    “南窗居士好不容易來雒陽,他卻像是不感興趣一樣。”


    聞人錦屏莞爾輕笑:“此前詩會上時,他好像也是這樣,對外人之事不願多理睬,若事不關己便會沉浸在自我世界之中。”


    浣溪不由嘻嘻笑道:“小姐上次詩會的時候就注意到安公子了?”


    聞人錦屏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言!”


    上次詩會的時候,起初她倒還真沒在意安厭,隻是事後才憶想起許多事來。


    安厭並非是對南窗居士不感興趣,這女人剛上來時他也因對方貌美多看了幾眼,不過這女人明顯是對聞人雲諫更感興趣一些。


    詩會也引入了主題,在座才子東吟西和,一篇篇詩文映現在紙張上,安厭也在細細品味,確實要比上次詩會更具匠心些。


    安厭隻是默默聽著,餘煥章在眾人間搖頭晃腦,主位上的聞人雲諫也是隻為眾人喝彩。


    有人期盼著申容膝能有首詩文出來,申容膝淡笑著推脫:“我以往所作詩文,大都傷春悲秋,恐壞諸位雅興。”


    便有人道:“如能聞申大家之作,乃是我等之幸事,怎麽壞了興致!”


    申容膝見所有人都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隻好頷首應下,提筆思索了起來。


    席間瞬間安靜,無人打擾,連屏風後的琴聲也停了,聞人錦屏和浣溪一同默默注視著申容膝的動作。


    香爐上輕煙繚繞,茶杯中波紋浮動。


    窗外綠柳輕輕搖曳,雲湖如鏡。


    軟毫浸滿了墨汁,在柔軟的宣紙上拂過。


    足過了盞茶功夫,才見她落筆於紙上,有人按捺不住伸長了脖子仰望,主位上的聞人雲諫有也是饒有興致地看來。


    等申容膝放下筆來,聞人雲諫也示意一旁侍女上前去取。


    有人忍不住喊道:“雲諫兄莫讓我等苦等,快念來。”


    聞人雲諫輕笑一聲,朗聲道:“鳳額繡簾高卷,獸環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棚。秋乏厭厭難覺。”


    他話音微頓,繼續念道:“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等聞人雲諫念完,場中仍是一片寂靜,眾人紛紛閉目沉浸在詩詞的意境之中。


    終有一人忍不住讚歎道:“好啊!”


    聞人雲諫又將詞作交由侍女傳遞下去,供人欣賞傳閱,笑吟吟道:“確實好極!”


    眾人紛紛起身,將那詞作圍了一圈,有人讚歎文中的意境栩栩如生,有人則說如此短的時間內就能成此佳作實在才思敏捷,還有誇字好看的。


    申容膝禮貌地應付完眾人後,轉向主位的聞人雲諫,淡笑道:“我等多少皆有拙作,怎麽不見主人落筆開口?”


    聞人雲諫哈哈大笑起來,擺手道:“飲了不少酒,現在有些頭暈眼花、不勝酒力,已做不了詩了。”


    申容膝輕笑道:“酒為詩媒,人都是酒酣時詩興方濃,雲諫兄莫不是在故意推脫?”


    聞人雲諫不再接此話茬,而是轉向眾人道:“南窗居士今又有佳作聞世,今我等有幸見證,不如共飲一杯!”


    眾人紛紛稱是,舉杯同飲,申容膝心下無奈,也隻能任聞人雲諫就這麽敷衍過去。


    而聞人雲諫喝過酒後,便一手抵在桌案上,撐著頭閉目休息了起來,仿佛真是酒喝多了。


    不過詩會的氣氛並未被破壞,眾人還沉浸在申容膝的作品之中,議論之聲仍舊熱烈。


    屏風後有侍女走出來要扶著聞人雲諫去裏麵休息,安厭見狀則迅速起身上前去幫忙。


    安厭一扶聞人雲諫便知自己這位未來嶽父是在裝睡,但也不點破隨同侍女一起走到屏風後麵。


    屏風後卻沒別的人影了,隻有一張琴,一幅畫。


    安厭隻瞥去一眼,便被畫的內容吸引,這是一副肖像畫,有些粗簡,一男子坐在矮案前,一手捏著糕點張大嘴巴往裏麵送,另一手則放在下麵接著估計是怕碎渣掉下來。


    這是……我?


    安厭左右四顧了下,卻再沒見什麽人影。


    這時聞人雲諫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像是有醉意、又像是剛睡醒。


    “賢侄啊,扶我到榻上歇會兒吧。”


    安厭扶著他的胳膊,忽笑道:“伯父這樣酒量,好叫佳人傷心啊,剛才不妨作出一首,也不顯得這樣無情。”


    聞人雲諫則是輕笑一聲:“我十幾年不寫詩了,早就不會寫了。”


    安厭不由一怔,這話聽著可有些奇怪。


    而聞人雲諫坐上床榻後便直接躺了下去,複又說道:“後麵有一偏門,有下去的樓梯。”


    安厭聞言若有所思起來,看了眼那肖像畫,退後一步躬身道:“伯父好生休息,侄兒告退。”


    說罷,便轉身去找那偏門,推開後便見到修在閣樓外部的一條樓梯,直通下麵的庭院。


    安厭緩步走了下去,見到有個侍女站在一間房門前,睜著眼睛在瞧自己。


    心裏有了思量後,安厭走上前去,問:“你家小姐在裏麵嗎?”


    這侍女卻笑嘻嘻道:“安公子如何知道我是誰家的?問的是又是哪位小姐?”


    安厭說道:“剛才在裏麵彈琴的是你吧。”


    浣溪頓時吃驚道:“你看到我們了?”


    安厭搖頭道:“我隻是覺得屏風後的應是你,那這樣說來,上次詩會彈琴的也是你。”


    浣溪眼珠轉了轉,讓開身子道:“小姐在裏麵呢。”


    安厭笑問道:“哪家的小姐?”


    浣溪盈盈笑道:“自然是您想‘見’的那位小姐。”


    她特意把“見”字咬重,安厭猜到她應是見了自己所回的那封信。


    安厭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是間書房,裏間有個人影正站在案前書寫著什麽。


    估計是聽到開門聲了,裏麵那人便開口道:“去拿塊新的墨條來。”


    安厭聞聲在一旁的置物架子上找到了墨條,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見她正在專心寫字,謄寫抄錄著剛才申容膝所作之詞。


    應是剛才聞人雲諫朗讀時她在屏風後先記錄了下來,才下來重新抄錄的。


    安厭扯過硯台將墨條放進去輕輕研磨起來,而聞人錦屏也發現了不對,抬起頭來頓時吃了一驚。


    “你……你怎麽在這兒?”


    聞人錦屏下意識後退一步,隨後臉便有些紅了。


    “你不是要我給你拿墨條嗎?”


    “我是讓浣溪……我是問你怎麽來這裏了,你不該是在樓上嗎?”聞人錦屏抿嘴問道。


    “伯父讓我來的。”


    “爹爹他……”


    “伯父應該是不想應付這些人,就借故喝多離席了,我也跟著他一同出來了。”


    聞人錦屏略一思慮說道:“爹爹現在是不大喜歡這種場合,辦此詩會也是想讓我在……得見南窗居士一麵。”


    她想說在成親之前,但看著眼前安厭,便又把這話隱去了。


    聞人錦屏想了想說道:“你……要不你先回去吧,就這樣貿然離開,怪不好的。”


    安厭這時候哪還有繼續參加詩會的想法,看著眼前的佳人,忽笑著問道:“錦屏姐怎麽在偷偷畫我?”


    聞人錦屏的臉“唰”地更紅了:“你……看到了!”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在想這人怎麽又突然叫自己“錦屏姐”了,之前不叫,現在又叫,聽起來怪奇怪的。


    兩人都定親了,按禮說在親迎之期前是不宜見麵的。


    可是自己邀請的他來參加詩會吧。


    她思緒一團亂麻,說道:“我是看你吃東西的時候太滑稽,隨手就畫了。”


    安厭恍然:“原來錦屏姐剛才一直在看我。”


    “……”


    聞人錦屏有些架不住眼前人直接又熱烈的言語挑撥,退後一步撇開視線道:“你……還是回去吧,我等下,也要回去的。”


    安厭搖頭:“回去做什麽,看那些人圍著南窗居士轉嗎?還不如在這兒好。”


    聞人錦屏道:“那可是申容膝,人對其有傾慕憧憬之心實屬正常。”


    安厭直勾勾地看她,說道:“我偏沒有。”


    聞人錦屏頓覺心尖一顫,心想這人說話怎麽這般大膽露骨,一點也不知羞嗎?


    就算是未婚的夫妻,也該等……等那之後……


    聞人錦屏繼續話題,輕聲說道:“詩會上來的都是些文壇名士,多結識些也是有好處的,若是能在這等場合作出一首名傳神都之的詩文,也方便日後晉身。”


    她說這話不假,詩會中有很大一個作用便是如此。


    隻可惜詩會常有,驚世之詩卻不常用。


    安厭搖頭道:“我並不在意那些虛名。”


    他即便在意也不好胡亂寫,不然若是抄了首不應景、不稱心的,也難解釋,惹一堆麻煩。


    聞人錦屏聞言不由目露失望之色。


    安厭見此忽想到餘驚棠和餘煥章都曾說聞人錦屏這等女子心氣極高。


    兩人如今這般看著曖昧,也全是因為彼此定了親,這是無法更改的事,這個時代的女子對這種事接受度很高,所以聞人錦屏並不排斥安厭。


    即便安厭是個不學無術之輩,她也隻會在心裏多些抵觸之意罷了,父母之命,是從小灌進精神思想中的東西,難以更改。


    安厭轉身又麵向桌案,看著聞人錦屏剛才抄錄的詞作,說道:“但倘若錦屏姐想要我寫一首出來,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聞人錦屏驀地怔了下,不由再次抬頭看向他。


    安厭找出一張嶄新的紙,提起筆來,對她笑道。


    “錦屏姐,這不是因這詩會而作的,而是獨為你寫的。”


    聞人錦屏喉嚨動了下,並沒說出話,隻是呆呆地看他在紙上揮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聞人錦屏隻覺心兒開始止不住地發顫,心裏陡生出一想法來。


    這壞人,能別在叫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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