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程處默的聲音還是被亭子前的人給聽到了,即便他沒有刻意叫嚷,卻架不住那副天生的大嗓門。


    而且,程家這哥仨在人群中一站,高人一頭乍人一臂的,而十六歲的秦懷道也是一個魁梧的大個子,這一行人又豈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哎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程家大傻啊,就你們這幾頭蒜,還好意思到這斯文之地來嗎?”


    說話的是杜荷,萊國公杜如晦在貞觀四年就不幸英年早逝了,隻留下了兩個兒子杜構和杜荷。


    長子杜構為人忠實,在朝中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也算殷實度日。


    唯獨這個幼子杜荷,整日裏卻是遊手好閑,喜歡跟一些公侯的二代們混在一起,走雞鬥狗、飲酒作樂。


    “杜老二,你說誰是大傻?看俺老程不撕爛你的臭嘴——”


    被杜荷這小子當眾辱罵,泥人也會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五大三粗的程處默呢。


    “怎麽滴,想打架是嗎?——”


    杜荷雖然瘦小枯幹,旁邊的柴令武卻也是膀大腰圓、好勇鬥狠之輩。


    “程處默,看到沒有,今夜這裏是在吟詩作賦,當場被評為魁首者,有五十兩的黃金作為彩頭。”


    “你們要是真有兩下子,就去左邊寫上一篇詩文來,如果自認沒那兩把刷子呢,也不難為你們,就到右邊去喝兩碗老酒,哪涼快上哪裏待著去吧——”


    房遺愛看到老程家哥仨和老秦家哥倆都來了,怕真打起來自己這邊會吃虧,就急忙站起來,用言語來擠兌程處默。


    “這個……”


    這還真把程處默給難住了,別說讓他寫詩文,就算是讓他拿著現成的詩文讀,都未必能把字給認全了。


    “哈哈,不行了吧,不行就趕快認輸吧——”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樣子,你們是能夠寫出詩文的人嗎?——”


    “張兄這話說的在理,就算是他們能夠寫出來,又豈能是長孫公子的對手?——”


    吹喇叭抬轎子的人,走到哪裏都有的是。


    更何況,眾人算是都看出來了,今夜這個魁首恐怕非長孫衝莫屬了。


    君不見,這一晚上的,咱們那位風度翩翩的長孫公子,都圍著那位美若天仙的“三小姐”在轉悠嗎?


    眾人這麽一起哄,看熱鬧的人群也往兩邊一分,硬生生把李治他們六個人給完整的顯露了出來。


    “大哥,要不咱們還是走吧?……”


    老三程處弼小聲的嘀咕道。


    “處默大哥,要想玩玩呢,你就去答應那位,不就是寫一首詩文嘛,問問他們都有什麽規矩。”


    正在這時,李治突然高聲說道。


    卻不是衝著亭子裏的人,而是對著程處默說話,仿佛對麵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他開口一般。


    “這個……”


    程處默懵了,他雖然知道李治的身份,可他才是一個剛剛八歲的孩子啊,怎麽能是長孫衝的對手呢?


    雖然程處默憨實了一些,卻不是真傻,整個長安城裏,能找出在文道上蓋過長孫衝的年輕人就不多,一個八歲的李治……


    “處默兄放心去吧,你不會吃虧的。”


    見李治出麵了,一向穩重的秦懷道自然會站在他這一邊,也出言勸說道。


    罷了,死就死吧,好歹這幾位兄弟都是替自己站腳助威的。


    “柴令武,說說你們寫詩的規矩吧,你家程爺爺接著就是——”


    老程家的人,向來都是倒驢不倒架的主,就算是心裏再發虛,也不耽誤說出去的話依然是硬邦邦的。


    “哈哈哈,叫你程大傻你還不願意了,既然你們想自討沒趣,哥幾個索性就成全了你們。”


    “今夜的要求也很簡單,就以這元宵之夜為背景,形式不限,詩也好、賦也罷,哪怕你寫副對子呢,隻要能被評為全場之冠就算你們贏。”


    柴令武大聲說道,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李治,方才就是這個孩子出言挑釁的。


    轉過年頭,李治已經八歲了,身體也開始見長,用後世的尺寸,現在也差不多快到一米四了。


    由於李治年齡尚小,再加上這些年他總待在“麗政殿”裏,都沒怎麽出過門。


    這半年來,也隻是單一往秦府裏跑,在場的這些公侯二代,居然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的。


    唯有長孫衝向這邊多看了兩眼,也沒怎麽在意。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李治自然不會退縮,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治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左邊那一拉溜長條桌案前。


    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李治一手拿過一張未曾使用過的宣紙,一手提起筆來,隻見他略加思索之後,刷刷點點地寫了洋洋灑灑的一張。


    這就寫完了嗎?


    李治都已經退回來了,柴令武他們幾個還沒有反應過來,而程家哥仨和秦家兄弟,也都捏著一把汗。


    “哼,我就不信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兒,他能寫出什麽好的詩文來。”


    柴令武大踏步走了過去,拿起李治寫的那張紙,認真地看了看。


    好吧,還是有些字,他不怎麽認識。


    “長孫公子,還是您來看看吧——”


    柴令武隻好拿著這張紙,想著交到長孫衝的手上去。


    “令武兄,為了公平起見,還是直接給兩位博士吧。”


    長孫衝故作大方道。


    原來,亭子中央那兩位長者,竟然是太學中請來的博士。


    “哈哈,方才那位小公子敢於出來應戰,已經很是難能可貴,就不要再過多強求了,如今寫都寫完了,就勞駕柴公子拿過來讓老夫等一觀吧——”


    既然這太學博士是長孫衝請來的,從立場上自然會向著長孫衝,但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一些場麵話還是要說到位的。


    況且,他們兩位對長孫衝的才情,那也是充滿了信心。


    今夜長孫衝所寫的那首“詠上元月”,雖然不能稱得上絕世佳作,在這種應景的場合倉促而成,也算是難得之作了。


    而對方看起來,不過是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他能寫出什麽好的詩文來?


    “啊,這個……這個是詩餘嗎?詩餘怎麽能寫得如此的大氣磅礴?”


    “快讓我看看,啊——好、好、好啊,這哪裏是全場之冠,分明就是能夠燭照千古的傳世之作啊——”


    “是啊、是啊,我大唐有過這樣的詩餘嗎?從古至今,有誰寫過比這更好的上元詩文嗎?”


    兩位太學的博士,你拿過來我拽過去,兩人在旁若無人地欣賞和品評著李治寫的那張紙。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也聽傻了。


    一個個心裏癢癢的跟貓抓似的,那孩子到底寫了些什麽啊?


    長孫衝一開始也沒在意,整個大唐比他詩文好的自然大有人在,但是,他敢保證今日在場的絕對沒有。


    長孫衝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在文道上卻已經突破到了“君子”之境,比起魏王李泰還要厲害一籌。


    他會去擔心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能超過他的詩文嗎?


    可是,這兩位太學博士的一頓騷操作,卻把智珠在握的長孫衝徹底給弄懵了。


    “長孫公子,您能去拿過來,讓我家三小姐也欣賞欣賞吧?——”


    那位三小姐也看到了兩位太學博士不同尋常的舉動,她也想知道,到底方才那孩子在紙上寫了些什麽。


    遠遠地盯著那張紙,甚至差點兒就想直接隔空取了過來。


    幸虧身後站立的雲兒發現了端倪,暗中製止了三小姐,才沒有做出那驚世駭俗之舉。


    “啊……三小姐想看,在下去給你拿過來就是。”


    長孫衝愣了一下,其實,他也想知道那紙上究竟寫了什麽。


    “這……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


    長孫衝拿過那張紙,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


    那字體、那筆法、那文辭、那氣勢……


    怎麽可能是出自一個孩子之手?


    就算是到了大儒境界,能寫出這樣的詩餘嗎?


    對了,那居然是一首詩餘?


    所謂詩餘,就是後來所說的“詞”。


    不過,在唐朝的時候,詩才是這個時代的主角,而詩餘卻不受重視,甚至有些文人還對詩餘鄙視的很。


    但是,眼前這首詩餘,卻把長孫衝驚得啞口無言。


    “兩位先生,今夜的魁首非這首詩餘莫屬,本公子……本公子輸了……”


    長孫衝站了起來,衝著兩位太學博士微微一欠身,又用迷茫的眼神看了不遠處的李治一眼。


    搖了搖頭,踉踉蹌蹌地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了。


    “這個……長孫公子,長孫兄等等我啊——”


    見到長孫衝的突然離去,柴令武等人也懵了,急忙分開人群追了上去。


    這樣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此間的主持者都走了,眾人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雖然尚有很多人想知道那張紙上到底寫了些什麽。


    最終,還是沒有人敢到亭子裏去,身份和地位的差別,還是嚴重地影響到了人們的認知和行動。


    瞬間,看熱鬧的人就走了七七八八。


    “哈哈哈,晉……九公子,您真的神了、太神了,那可是五十兩黃金啊,這夠咱們吃喝多少頓啊——”


    程處默第一時間去把今晚的彩頭拿了過來,五十兩黃金,即便是對他們這樣的公侯之家,那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啊。


    “處默兄,這是九公子贏得的,你怎麽能夠……”


    秦懷道想過去將黃金拿過來,卻被李治製止了。


    “懷道兄,朋友本就有通財之誼,這個彩頭也是大家一起取得的,放在誰那裏都一樣。不過等哪日出去吃喝的時候,一定要叫上眾位兄弟,處默兄可不能自己獨吞了啊——”


    李治自然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無論是秦家還是程家,都是大唐的功勳之家。


    自己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而且有緣跟這兩家的子弟走在了一起,他自然是會關照他們,不會讓那些不好的結局再出現。


    “哎,奇怪了,那張紙呢?”


    兩名太學博士,終於從那首詩餘的震撼中清醒了過來,當他們再去找寫著那首詩餘的紙張時,卻蹤跡不見。


    這讓兩位太學博士懊惱不已。


    “可惜啊、可惜,劉兄,那不僅僅是一首冠蓋大唐的詩餘,更是有那一筆在下從未見過的書法啊。”


    “宋兄莫急,咱們趁著記憶還在,先把整首詩餘默寫下來再說。”


    既然那張紙不翼而飛了,二位太學博士趕忙找來紙筆,很快將那首詩餘給默寫了出來。


    “可惜了,在下的字配這首詩餘卻差了太多,平白拉低了它的檔次。”


    雖然已經很用心了,這位宋姓博士還是不住地搖頭歎息。


    不單單是那張紙不見了,亭子中原來一坐一立的兩名女子,卻也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不單單是那張紙不見了,亭子中原來一坐一立的兩名女子,卻也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李治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仿佛自己錯失了什麽。


    ……


    翌日,新年的第一次大朝會,李世民顯得格外的高興。


    耗費了數年時間,頂住了禦史台無數的飛短流長,李世民心心念念的新宮殿群,終於能夠啟用,他再也不用繼續窩在前隋留下的大興宮裏理政了。


    “大明宮”,是這座新宮殿群的名稱,整個宮域可分為前朝和內庭兩部分,前朝以朝會為主,內庭以居住和宴遊為主。


    前朝的中心為含元殿(外朝)、宣政殿(中朝)、紫宸殿(內朝),內庭有太液池,各種別殿、亭、觀等三十餘所。


    當然,如今能夠正式投入使用的,還隻是規劃中的一半而已,李世民卻已經等不及了。


    大明宮的來曆,還有一個奇異的傳說。


    初建之時,從工地上曾挖掘出過一麵古銅寶鏡,魏征認得是秦始皇曾經用來清除異己的鎮國之寶,叫“秦鏡”。


    傳說它能照見人體內的五髒六腑,纖毫可見。


    更重要的,是它還能照出群臣的忠奸、國運的興衰。


    大明宮峻工後,“秦鏡”就被懸掛在朝堂上震懾妖邪,以後也就有了“明鏡高懸”的說法。


    有寶鏡鎮守,自是一派的正大光明,所以就被稱為“大明宮”。


    “哈哈哈,眾卿,新年伊始,從此就在這‘大明宮’內議政了,願我大唐蒸蒸日上、萬世永昌——”


    當皇帝的如此高興,做臣子的自然也會隨聲附和,即便是那個最愛挑毛病的魏征,也不好多說些什麽。


    雖然,魏征從心底依然認為,修建如此豪華的“大明宮”,簡直就是隋煬帝的行徑。


    可惜,如今的大唐的確已經算是開啟了盛世,群臣都不反對,自己再固執己見,難免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哈哈哈,陛下,今日‘大明宮’新啟,我大唐昨夜卻又誕生了一篇曠世之作,難道是上天在示意乎?”


    正當群臣都在應諾李世民之時,國子監祭酒、曲阜縣公孔穎達卻在一旁“哈哈”大笑,與他往日循規蹈矩的謙謙君子做派,完全大相徑庭。


    即便如此,也沒人敢參他一個殿前失儀之罪。


    孔穎達都六十多歲了,頭發花白卻紅光滿麵,是實打實的“半步文道通神”的境界。


    “哦,衝遠是又得了一篇佳作嗎?拿出來與眾卿欣賞一番如何?”


    大唐以儒家治國,孔穎達既是根紅苗正的孔子後人,又有如此卓絕的個人實力,李世民自然尊重的很。


    “陛下此言差矣,怎麽能叫‘又’呢?與此作相比,之前老夫見到的那些詩文,不堪入目也——”


    好嘛,這個孔老頭,一句話不僅當麵反駁了李世民,更是一杆子把全天下的文人都要給打死嗎?


    一旁的魏征都是一愣,似乎覺得這個孔老頭搶了他的台詞,你也敢用“陛下此言差矣”?


    “真的嗎?孔卿快快呈上來——”


    李世民雖然武力不凡,戰功赫赫,卻也是個極其好文之人,一手“飛白”更是出類拔萃,書法中尤喜二王。


    矗立在一旁的張阿難會意,急忙從金台之上走了下來,從孔穎達手中接過了一卷文稿。


    “這……這——曠世之作啊,曠世之作啊!孔卿,這是哪位儒家高賢的詩作?雖然隻是一首詩餘,卻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元夕之作了——”


    李世民已經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捧著文稿的雙手,激動的都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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