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羲和反馭扶桑,明蟾半掛天宇。但見冰輪如畫,銀輝四射,隻映得天地間清澈如晝,在疏星閃動綴之下,越顯得清明皎潔,淨無纖塵。


    楊戩出神地凝望著月色,任那清輝鋪灑得一身都是。笑意從唇邊逸出,不知不覺之間,雲頭方向一轉,竟是直向廣寒宮而去。


    月輪漸近,銀輝轉濃,隻照得到處通明,與天光雲影相互輝映,在天風中散綺如雪,變幻不定,清奇得無與倫比。


    雲頭一側,楊戩踉蹌著墜跌到冰輪之上。掙了幾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顧,但見四下裏寒芒流照,寶霧珠輝,不見廣寒宮闕,唯有許多晶瑩的冰樹亭亭靜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稱奇叫絕。


    嫦娥掩口低呼一聲,月上景致,她默對了幾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過。這一處極為僻遠,幾乎無人涉足過,唯有玉樹生寒,桂香飄忽,蘊育著廣寒獨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樹……


    瓊枝影動,綴在那個男子的銀鎧之上,凜然生寒。冰葉細碎,重重疊疊,茂密如雪,因風而叮叮作響,如泣如咽。楊戩靜對著這眩目奪神的空靈奇景,星眸裏略帶了些失神,折射出無力自拔的淒惻。


    眾人默不作聲,看著司法天神輕輕撫上一株玉樹。玉樹觸手如冰,冷得能凍結這世上所有的溫暖,所有的堅強突然都不複存在,就如這玉樹銀輝,燦爛絢麗的背後,隻是死寂和蒼白。


    “母不以我為子,妹不以我為兄……天地之間,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個凡人那樣享受天倫之樂,也不能象一個妖魔那樣肆意妄為……仙子,我這種人,活著,原本便是一場天大的笑話而已……”


    司法天神略帶惆悵的聲音,打碎了隱藏在剔透空靈裏的如死寂謐,手按在玉樹之上,臉色白裏泛青,目光遊離。酒力陣陣湧將上來,翻騰煩悶的感覺,似乎刹那間便要讓他灰飛煙滅,他卻沒在意這些,多年前那隱晦的碎裂聲破繭而出,悄然響在記憶裏,讓他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玉樹碎後,化作清碧水滴,如淚,卻不真實,誰會為他這樣的人落淚呢?玉樹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後,除了燒灼和虛無,何以竟是一無所有了?


    繁枝搖曳,海一般澄澈,絕世的風姿,隱約在香雪海裏翩躚地舞著。柳腰纖細,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卻又似隔了萬水千山,朦朧得若有若無。楊戩愣愣地一緊手,手底溫潤瑩滑,細膩無比,就象……就象那一次,月下琴簫合奏,悄然撲將過來的女子,吐氣如蘭,柔若無骨,羞赧裏蘊著無限的情愫。


    “那樣的一個人,也曾渴望過一些東西……但他早就該知道,遲早會一樣樣地破滅了去……三妹不會再原諒他,誰也不會……隻有責任,很可笑不是麽,仙子,一個人存在的理由,竟然僅僅剩下了責任……”


    踉蹌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樹上,他微微合了雙目,似笑非笑的神情裏全是淒愴。玉樹溫潤中透著寒意,可司法天神卻不再掙紮,將身心放縱給失控的虛弱與頹靡,第一次,或許,也將是最後一次。


    “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曾經有過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實在太過陰冷,那個人,他也是人啊,誰會喜歡那樣了無希望的寒冷……責任實在太過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時,他多希望那道美麗的月光,能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麽美的月色,每個夜晚就會灑落在他身上,象一隻輕柔的手,撫摸著他的心靈,告訴他,這世上,還是有人在意著他的存在……”


    傾訴聲越來越低,迷離的眼神,如同墮入幽深黑暗的冷淵之底,在寂靜中縱容著自己的沉溺,但另一個聲音,卻在他心頭嘶喊著,灼疼他最後的柔軟。


    聲音是真實的,早已存在的真實,他並不願多想,偏偏無從逃避:“為了那道月光,他什麽都可以放棄……別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顧……可那樣很自私不是嗎?仙子,你又會嘲笑了是不是……放棄一切,追逐幸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怎麽配得起那樣的渴望?而且,他也放棄不起啊,仙子……那個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樹銀輝浮泛,亙古不變,它們有根,碎了就化為淚水,活著,便根紮於大地,大地承載了它們所有的悲喜,永遠不會有注定無助的飄泊流離,不會象他,一生夢魘般的掙紮,得到的卻是無法結束的孤獨。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們卻沒有在意過,從未在意他舒展不開的眉心下,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痛楚。


    眾人默默地看著,誰也不出話來,嫦娥含著淚水,癡癡的抱緊四公主,一個念頭在心裏不停地重複著:“出陣就去看看他……陪著他,哪怕,就那樣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聽見這些話……楊戩……我還會不會,會不會那樣對你?”但那時,她會信他嗎?她輕輕垂下頭,噬心的悔痛,讓她無力再看鏡裏的一切。


    但鏡裏低沉的詠聲傳出,節奏緩慢古拙,依稀便是一古樂。嫦娥一顫,遙遠的過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簫,突然穿越無盡的歲月,恍如就在耳邊。她惘然抬頭,楊戩手叩玉樹,正按節拍輕詠著什麽,雖然無琴無簫,聽音律卻果然是當年合奏的那一曲《**》。


    “願在衣以為領,承華之餘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衿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聲音雖忽高忽低,有時含糊難辨,原曲的雅致平和竟漸轉為淒涼蕭索,卻沒有絲毫兀突之感,直如這曲子,原本便應該令人心碎難當一般。


    節拍愈加繁亂,眾人都擔起心來,生怕他又將玉樹失手擊碎。但歌聲拍聲驀然而止,楊戩怔怔地看著身邊的玉樹,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碎裂聲在心中清脆地響起,清標無倫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個女子白如玉雪的麵頰,慢慢地綻成一個充滿嘲諷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縮的身體為之一僵,掙紮著站起來,慣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就見他了頭,伸出手,似乎仍想撫摸眼前那張絕美的麵孔,終是黯然收回,卻是狂笑了一聲,笑聲裏透出難言的寒意。


    聲猶未竭,整個人已騰雲而起,電馳星馭般地衝向遠方天際。


    月朗星疏,被快地拋於身後,不多時霧氣漸濃,一片氳氤之中,水如白練,散出幽幽的微光。


    雲頭越飛越低,楊戩身子不住搖晃,終於跌落了下去。但見愁煙漠漠,慘霧霏霏,罡風刺骨,寒氣襲人,正是銀河岸邊。


    玉一個哆嗦,靠近了沉香,銀河匯聚的至陰之氣,砭得她肌膚生疼,法力雖能夠抗禦,人卻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楊戩,卻不由一陣擔心,隨即有些怔,不知這感覺因何而來。


    水麵鱗光浮動,月華破開煙霽,隱約留了個倒影懸在河心。楊戩勉強站起身,那輪朦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裏。身體已支撐不住了,因寒戰而微顫著,他卻渾然不顧,隻盯著河心出神。許久,苦笑一聲,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攬入懷裏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這一伸手,更帶得腳步虛浮。晃了兩晃,終還是穩不住重心,撲通一聲紮進了水中。


    銀河水陰寒無比,身上瞬間如萬針齊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開,但片刻後便完全麻木了去。冰涼的水直灌口鼻之中,無力咳出,卻嗆入了更多的寒水,連胸腹內都如結了玄冰一般。但奇異的舒暢彌漫著四肢百骸之間,如無數纖柔的手指,輕撫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窒息的感覺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仿佛在召喚著永恒的安寧。


    也好啊,從此忘了一切,沒有絕望,沒有恐懼,沒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畫出最美好沉靜的夢想,忘記所有的陰霾與不甘,就這樣睡去,放縱深藏的願望,永遠不要醒來……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中張開,隨著他向銀河深處墜去,漫長得沒有了止境。青幽裏的黑色灼進模糊的視線裏,象無望的呐喊,雜著難言的苦澀,緩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陣悸痛,如被撕裂了拋進無盡的黑暗裏,華山下那陰暗潮濕的囚室,褓袱中啼哭的粉嫩嬰兒,湖邊十六歲少年燦爛的笑臉,斷續地從思緒裏滑過,交織出繽紛迷離的圖畫,顫粟著渲成一團雜亂的夢噩。


    他是一個罪人啊,怎麽忘了,一個罪人,如何輕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寧?


    昏亂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護體法力自然流轉周身,銀芒從黯淡的水色裏炸開,如千萬條銀色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麵若有若無的月影。但聽得嘩地一聲,洪波頓時高湧如山,將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處。浪峰在空中微頓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響聲裏,司法天神已斜衝上岸,倒臥在河畔。


    鏡裏外的眾人,直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雖明知銀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須親眼見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來。楊戩迷糊中分不清身在何處,隻當已回到真君神殿,順手便卸下了鎧甲,玉有些急了,道:“這兒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這裏過夜吧?”


    朝服除去,裏麵的一身白衣被水貼濕在身上,再沒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氣無雙,隻剩下無盡的蕭索落寞。三聖母默然在他身邊坐下,見二哥已沉沉睡去,長濕漉漉的披散肩頭,浸透了水的白衣貼在背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銀河邊寒氣極盛,他一身濕衣,更是凍得身子微微顫抖,顯出難得一見的單薄與無助。


    多久沒這麽安靜地對著二哥了?就算是壓入華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為朋友辦事,總是來去匆匆。是啊,她有那麽多的朋友,從來不會孤獨。所以,她竟從未現,二哥威嚴肅殺的背後,原來也有著這般難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銀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緒複雜地歎了口氣,回想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象一個壓得她喘不過來的夢,卻偏偏是無從逃避的真實,幼時艱難的歲月,冰苑修行時重見久別的二哥,她明明要永遠記著的那些往事,是從什麽時候起,竟慢慢遺忘得涓滴無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沒有瞞得那麽緊,如果你肯開口出這一切——我知道你這一路行來的艱難,但連我這個妹妹,你都不願再多給一信任,二哥,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幸好還有挽回的餘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給予彼此的傷害與懷疑,好不好?”看著楊戩凍得蒼白的側臉,雖然明知無用,三聖母還是俯低了身子,緊緊抱住他,試圖為他送去些溫曖。淚水終於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灑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還是我的好二哥……我會……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二哥……”


    突然有輕緩的古樂聲響起,回蕩在兩個時空中,清冷淒愴,宛如亙古難消的冰雪。三聖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裏,沒有在意到,沉香擁著玉,惘然的向鏡外望去,他已聽出來,那正是舅舅在月宮擊樹低吟出的曲子。


    雖然看不到,卻能想見嫦娥哼出這古曲時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現出舅舅方才在玉樹中的長歌當哭。那樣的一個人,為何當年誰也沒有現,原也是如此的脆弱與多情?連他守望了幾千年的女子,都隻能在大錯鑄成之後,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麽……


    龍四倚在嫦娥懷裏,吃力地抬起手,為她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是幾千年縈繞心懷的守望,一邊是月宮形單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裏的那些日子,她就想著如何讓這段感情不再隻有痛楚與辛酸。可是現在,麵對好姐妹的悲傷,鏡裏那個人的頹然抑鬱,她該怎麽去勸,又如何能勸得了?


    心在痛,痛得無複以加,龍四不敢開口,隻因她知道,一開口,連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的心願,曾有過的喜悅與心動,連她,都整整遺忘了近四年!


    時間在靜寂中悄然消逝過去,明蟾西墜,隨了天雞高兀的清鳴聲,金烏自扶桑噴薄而出。楊戩身子微微一動,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淩亂棄置的鎧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鎧,濕漉漉的白衣緊貼在身上,連法冠都被隨手拋到了一邊。楊戩單手扶地,站起身來,頭痛欲裂之下,險些又跌倒在地。不遠處幽光閃爍的銀河映入眼裏,他也隻怔怔出神,一時間渾不知身在何處。


    半晌,他踉蹌著向前衝出,半跪河邊,低伏入水中。冰涼的銀河之水灌進口鼻,嗆得他大咳起來,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會在這裏?”抬起頭來,又愴然苦笑,這裏又有什麽不好,當年他親手將織女囚禁之處啊,年年七夕,他都靜佇在河邊,目睹那對夫婦從分離到冷漠,再到互相殘害的全部過程。


    再度將頭深深埋進河裏,似要全身心的感受這絕情之水的嚴寒冷漠。身體都凍僵了,心就不會再有對溫暖的奢望,就讓心中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對兒女所化殘星一樣,永遠埋葬在陰冷的河邊吧,不要再帶走分毫。


    許久才緩緩起身,法力到處,水氣蒸化,衣袂幹燥如新。鎧甲一件件穿戴整齊,束係冠,披上黑氅,除了臉色蒼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儀肅穆,又全部回到了楊戩身上。他最後看了牽牛織女星一眼,目光由傷感轉為慣常的冷漠陰鷙,再不停留,駕雲返回真君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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