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本都心裏悶著,似是喘不過氣一般難受,此時聽了他們之語才有了一活氣,老六一遍遍與自己聽:“不錯,這樣二爺就能等我們回去了,再過三年多我們就能去找二爺了,我去求觀音,求佛祖……不,二爺不喜歡求人,大哥,我們怎麽辦?”老六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康老大用力頭,也許這樣最好,二爺不用麵對那些目光,不用麵對那些言語,二爺他……寧可獨自一人。


    屋中,三聖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擠出一絲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征求答案:“二哥在這裏,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我們回去就能找到他,對不對……”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龍八照顧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氣肯定地:“不錯,三妹妹,真君在這裏不會有事。”三聖母放鬆了身子,又自責地搖頭:“我,我三年也沒有去看過他……”百花再次高聲:“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寧可一個人在這裏度日?”三聖母頭,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玉此時也覺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聲響起,下人端著飯菜來了。沉香看著盤中的飲食,這麽多天來總算有了一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聲道:“還好,還好……”玉卻在搖頭:“不,他們,他們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管過。”三聖母恍惚中也想起,聽過下人們揩油水,克扣份銀,她不願多管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會為難他到哪裏去,從沒過問過。“不,不會太糟的。中秋我們還見過二哥,見過他……”


    果然,隨著下人們摸清了主人對這個病人的態度,送來的飯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話也一天比一天難聽。三聖母也隻能徒然坐著,聽著,忍受著,他們也離不開這間屋,在這裏要坐三年嗎?哥哥便在這樣在家裏躺了三年多嗎?


    送飯的又來了。楊戩身子癱瘓,就是進食,也隻能幅度吃力地張口,兩人沒這份耐心,一邊罵一邊無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撥入另一口。飯食已經從白米飯變成了糙黃米,又變成混著糠帶著砂石的陳米。那個叫劉富的瘦子,向同伴劉剛抱怨道:“我們算是倒黴,分來侍候個癱子,別人有個什麽事都有賞錢,我們可好,一外快沒有。”


    劉剛與他同病相憐,唉歎埋怨了一陣,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閑些,就是錢少。你聽沒有,夫人和少爺都是神仙,這人過去也是,我看他餓兩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錢我們分了如何?”劉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楊戩微微啟口,劉富勺子一搗,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劉富把碗丟給劉剛:“夥計,輪到你了。下次我們輪流來吧,哪用得著兩人。”劉剛接過碗,也讚同劉富之語,這樣他們就有更多的空閑了。


    三聖母閉上眼,楊戩艱難的吞咽,兩個下人不耐的神態,讓她不敢想日後如何再去麵對哥哥。耳邊的話卻一句句清楚地傳來:


    “每次吃個飯都要這麽久,煩!”這是劉富坐在床邊無聊地抱怨。劉剛本就窩了火,再聽他的話,更是不樂意耐著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麽主意,嘿嘿一笑:“看著兄弟,以後就這樣。”三聖母不由自主地睜開眼,就見劉剛一手捏開楊戩下頷,一手抓了飯捏成團塞入,也不待他咽下,兩三把將半碗飯盡數塞了進去。拍拍手和劉富走出去,猶自聽得劉富佩服地誇他,遠遠地又飄來一句:“不如以後改成粥吧,灌進去就行,免得麻煩。”


    沉香的臉已經白了,幾乎和床上躺著的楊戩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幾年過的就是這般日子,如果這種情況要延續三年多,如果他們要在這屋中看著這一幕幕上演,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再見楊戩的一天?而楊戩,又能不能堅持到見他們的一天……


    床上的楊戩不知道他們的動靜和心情,他隻是努力地吞咽下去,那塞滿口腔的飯團幾乎嗆到了氣管。塞得太滿,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總算咽下去了,若是被飯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個更大的笑話?他這樣想,露出一個苦澀而自嘲的笑容。人走盡了,他又開始運功,身上掉落的米飯卻引來了老鼠。陰暗屋中,僵臥在床的人,幾隻耗子爬來爬去,讓人幾疑是進了停屍之地。三聖母不寒而栗,下意識地去摸楊戩鼻息,又停了手,慘然自嘲,她難道沒有看見嗎?二哥痛得渾身抽搐,自然是還有呼吸。


    劉富和劉剛卻自得於想出的主意,隻一人隔一兩日送些粥來,果然減少了很多麻煩。隻需掰開口,不管是熱是冷,不管嗆著與否,不管溢出多少,隻管灌完,這一日的任務就算結束。而兩人輪換,更是互相躲懶,總想著還有別人,這來的日子竟越來越稀了。


    三聖母痛楚地捏著床單:“我若來看看他,若來看看他……我們竟都沒有來看看他!”玉卻笑了:“我來過,來過……瞧,我很快就要來了。”


    眾人隻當她神智不清瘋話,沉香心疼地將她摟到懷裏。玉卻掙脫了他,伏在床上。隔著被,隔著衣衫,將臉頰貼在曾經溫暖寬闊的胸膛,纖指撫過垂落床前的手掌,輕輕握住,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低低地呢喃也在耳邊,她不要僅僅做他外甥的媳婦,她將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兒。


    被褥薄極,能感受到些微的體溫,但更多的,是艱難的呼吸,劇痛時的痙搐。斷裂的肋骨無法接續,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嬌嫩的臉頰,敏感地覺了具體的所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斷骨在皮肉下支離扭曲的情形。


    隻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覺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閉上眼睛,關閉所有的情感,隻要記得在他懷裏的嬌嗔,隻要記得,這懷抱曾經的安然。


    此後數日不見人蹤,直到一天半夜,才見劉富匆匆端了碗粥送來,想是怕餓死了人不好交待。玉正伏在楊戩身上,沉香知她情緒不穩,拍著她的肩輕喚:“玉,讓開些……”玉卻恍若未覺,身子微微顫抖著,頭埋得更加深了。沉香無法,反正對於這屋中的人與事而言,他們都是不存在的虛無。但疑惑隨之生起,玉的模樣,很像有什麽心事,最近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時,門聲一響,當年的玉推門走進屋來。沉香心頭冒起寒氣,原來玉真的來過……她來做什麽?她為何將頭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麽?


    正在床前灌粥的劉富驚訝地抬頭,玉讓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玉聽見了自己進門的聲音,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實。於是她更用力地低下頭去,拚命掩住雙耳,可是那聲音還是在耳邊回蕩。


    “玉,你……你想做什麽!”她聽不清是誰在問,她隻聽到自己冷冷的話語。她秀麗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動著,雖然伏在薄被上,卻仍隔不斷嗅覺的靈敏。一種淡淡的米香,正從無到有,緩慢地從空氣間,從記憶裏,一一地泌入鼻中。


    米隻是黴的陳米,熬成的粥也極稀薄,但加熱了後,一樣會散出香味——對床上忍饑的病人而言,這種香味,大約更是誘人吧!


    當然,也許僅僅是錯覺,什麽都沒有生過。可為什麽……為什麽這些天一直都能聞見這香味?縈繞在鼻端,縈繞在靈魂的深處,成為她無法擺脫的夢魘——


    隻記得仇恨時,原來連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將手舉起,放在眼前,和另一個玉的手一樣,白嫩、纖細,指甲泛著玫瑰紅。但另一個玉,正將法力運到手上,讓手上的一碗薄粥沸騰,翻滾著冒出熱氣。萬年法力做到這綽綽有餘,不在乎有多燙,有法力護體,這熱度,對她來算得上什麽。


    沸粥托得穩穩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穩定而執著,執著於記住的仇恨。


    沒有掙紮,也許是無力掙紮,輕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開下頦,固定成一個屈辱的姿態,讓他隻能看著,等著那散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麵上,她看到一抹猶豫,她幾乎想大聲呼喚,喚醒沉睡的記憶,但那手卻沒有半分遲疑,仿佛那抹猶豫,隻是錯覺。


    低喘和嗆咳聲,猛烈地震動著整個胸腔。她感覺到了,淚眼模糊地強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個細節。


    半碗粥已經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纖細卻有力的手指緊緊鉗住唇,隻在嘴角漏出少許殘液。癱瘓的身體,在猛烈的痛楚襲擊下震顫**,落在女孩的眼裏,卻比最迷人的樂舞,更令她開懷欣悅。


    下意識摸著自己喉頭,喘息著,和床上那個人一起,想象流過喉管的灼熱,似乎這樣能分擔一些痛苦——然而終究是分擔不了。


    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強,她終於還是不敢再麵對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沒有絲毫放鬆跡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刹間,楊戩並沒有太多感覺,然而隨即便是麻木的鈍痛和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沒來得及想什麽,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來,嘴卻被堵得嚴實,氣一滯,粥便嗆入了氣管。火炙般的燙痛,使他一瞬間幾乎昏眩了過去。


    抬起,又落下,蓋住口鼻,緊緊地壓下去,人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拚命咽下滾燙的粥液,引起陣陣悶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夢遠沒有結束。


    雖然遮住了眼睛,但玉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審視著他的神色,笑著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嗆著了?別急,別急,我會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給你……”


    上再次運功,已有些冷卻的粥麵又翻滾起來,用力捏開口,碗湊到嘴邊,頓了一頓,慢慢地傾斜。


    滾沸的半流質,緩緩地,傾入口腔,滑過舌麵,滑過上次炙燙造成的紅腫傷處,堵在咽喉裏,被急喘的氣流衝得倒溢,溢著嗆進肺裏,令她的手掌,感應到那人又一陣更加劇烈的喘息痙攣。


    她知道他正艱難地掙紮著,想吸入一口空氣緩解。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空氣被吸進肺裏,會帶來何等的清新舒適。但她卻調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燒紅的鐵水,瞥準他吸氣的同時,猛地向下傾出,堵死了所有空氣進入的渠道。


    剛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玉專注地感受著,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夢囈般地笑問道:“香麽?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餓了呢——比湯藥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話語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頭,又搖搖頭,像搖走什麽不該有的記憶,繼續微笑道:“來,你再嚐嚐,不要急嗬。”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會太多。他仰躺的姿勢,會確保一殘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纖指的鉗製,更會讓所有的殘酷,都能收獲到最滿意的果實。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間施虐,炙出複仇的印記,又怎麽舍得著急,讓這複仇的快樂,就這麽輕易地結束?


    可是粥隻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見了底,玉意猶未盡地抿抿唇,直起腰,遺憾地瞅著他,拭去他嘴角的殘粥,輕聲細語地道:“看來真的很香啊。可姥姥會生氣的,怪我沒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錯嘛,喝得這麽急!難得我有盡孝心的機會……”口氣裏,甚至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玉睜開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時沒在意過,可現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個男子,強忍著劇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裏,卻分明隱藏了憐愛和諒解。他隻安靜地看著她,似乎還在看向神殿裏,在他懷裏微嗔撒嬌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卻記得,這個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縱自己壓抑已久的抽泣,玉任由沉香輕柔地摟著安慰。她知道,一個彌漫著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遠、永遠都無法逃離……


    楊戩的口腔已給燙傷,那些下人卻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舊是粗暴的“服侍”,不會在乎。他炎潰爛的口腔咽喉,使進食也成了一項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屋,像他們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卻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平靜與安穩。時不時好奇來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語,這就是他們所希望的嗎?楊戩,他是不是寧可與哮天犬流落街頭?至少,那裏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會,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會有人二郎真君也有這樣的一天……


    楊戩似不在乎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極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話語過後,得到的隻是如水般的平靜無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鏡裏鏡外的眾人。無人打擾時他們還可以轉開目光,或怔營出神,或調息理氣,暫時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們,卻打破了這種臨時的平靜,生生將他們拉回到現實中來,讓他們不得不麵對著這些痛苦的事實。


    當神仙們來得稀時,他們才鬆下一口氣,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沒有出現過。畢竟這麽長的時間,他們也知道了楊戩,他的平靜並非偽裝,這些神仙的態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石子,根本算不得什麽。隻有少數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當然的一人。


    隻有嫦娥自己滿嘴的苦澀,她來過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時自己並沒有進屋,不過站在院中而已。雖到底見了一麵,卻是……卻是為了製止豬八戒的無禮,應該不會有什麽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脫,事情解決,楊戩的下場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事了。見了他在街頭的落魄,她甚至有一絲惻隱之心。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會去做。隻是……她不為人知地輕歎一聲。她那結拜的哥哥豬八戒素來好事,當年又被楊戩折磨過一番,豈肯易放過如此好的天賜良機?


    嫦娥記得清楚,那天這結義兄長象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趕來廣寒宮喝桂花茶,卻含沙射影地起了楊戩的近況,顯然是聽別的仙友提到了什麽。興災樂禍一番後,他更是突奇想,怎麽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於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駕雲往劉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這一去,無非是這兄長的舊怨作崇。但天蓬因她被貶成豬胎,後來更被楊戩痛加鞭撻,她自覺欠這哥哥良多。更何況,新天條出世之後,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這淨壇使者義妹的身份,無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她不在乎這份虛名,卻樂於見到眾仙的目光裏多了許多尊重,再不複昔日的輕浮和曖昧。這個哥哥,她感激,愧疚,不願違他的意。同時,又想起老君知道楊戩的下落之後,笑中也隱約地提過,楊戩法力心機非同凡響,不知如今受的傷,是否有痊愈的可能,又是否示弱於人,以待東山再起。這事在她心中縈繞,時有隱憂,如今正好順勢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頭去。果然,沒過幾天,一朵祥雲從天而降,豬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興衝衝地向屋行來。


    眾人從半掩的門中看得分明,一顆心無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輕輕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動步。三聖母不自覺地顫聲問了出來:“嫦娥姐姐,不能進來的……你……你沒進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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