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暴雨仿佛要將世界撕裂,風聲如野獸怒號,咆哮著噴出針尖般的水點,打在人身上刺痛不已。


    一柄油紙傘,能擋住多少淒風苦雨呢?


    趙冰雁仰頭望著昏濁的天空,看那子彈般瘋狂的雨點,打在她柔嫩的臉頰,混在她不知落沒落的淚中。


    隻覺得這場雨,好像永遠不會停歇了。


    老天爺,你也在哭嗎?


    趙冰雁心中泛起一絲不忍,收回目光,蹲下身來,輕輕拉了拉跪在地上的那個男人。


    “淩逍,先回去吧?”


    “你已跪了三天三夜,玄機道長他……他老人家在天有靈,定知你心意……”


    趙冰雁的話語中,夾雜著些微的顫抖與深沉的沙啞,通紅的眼眶裏,噙著滿是心疼與憐惜的淚。


    可地上跪著的那個人如同死了般,始終動也不動。


    趙冰雁廢然一歎。


    三天來,她不知勸過他多少回,連聲音都勸啞了,卻始終沒能得到淩逍哪怕一個字的回應。


    她隻好將油紙傘,再往淩逍頭頂挪了挪。


    雨珠頃刻間打來,放眼望去,宸迦山山頂仿佛罩了一層灰撲撲的簾幕,簾幕裏頭,是觸目驚心的斷壁殘垣。


    過去莊嚴、肅穆的道家殿堂,已淪為一大片廢墟。


    傳承千年的古老仙宗,也在突如其來的驚變中,徹底淪為了曆史。


    甚至,連昔日的山門,都即將成為蕭氏一族的……郡王府!


    想到這裏,趙冰雁忍不住一陣煩躁,發起狠來,竟直接將淩逍揪起,怒道:“你這般自怨自艾,到底是給誰看呐!敢情天底下,就你一個苦命人嗎?你那些被廢去修為的同門,他們……”


    她後麵的話塞在喉嚨裏,竟是再也說不出口,怔怔看著淩逍平淡似水的眼睛。


    “你……”趙冰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本以為會看到一張無比痛苦、悲傷的臉龐,可現在淩逍眼中,無恨,無怒,無懼,也無喜,有的隻是麻木。


    “你……你要是痛了,就別藏在心裏,對自己不好……”趙冰雁趕緊說,痛惜地輕撫他麵頰。


    旋即她指尖輕輕一顫。


    方不過二十多歲的淩逍,鬢角已然生出了白絲。


    一夜白頭。


    淩逍眼中的麻木緩緩退去,握住她的手,搖頭道:“我想開了,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那挺好。”趙冰雁訥訥地說。


    隻是她看著淩逍,隻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比之過往更加顯得陰沉、蒼老,透著一種沉默的力量。


    她沒由來害怕了。


    她隱隱感覺到,這股沉默的力量是那麽的堅定、澎湃,像是血管裏不斷洶湧的血液,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會衝出體外,迸濺出最為絢爛的死亡焰火!


    這是複仇信念所化的力量,是世間最為堅不可摧的東西!


    淩逍用了三天時間,將複仇的信念徹底紮根在心裏,以仇恨為種子,以血與冤屈澆灌,假以時日,會生出一個什麽樣的東西呢?


    她嬌軀輕震,忍不住後退一步,駭然看著他。


    他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害怕,輕歎一聲,道:“趙姑娘,你走罷,讓我一個人靜靜。”


    “你……好吧……”


    趙冰雁遲疑片刻,終是低下頭,匆匆離去。


    “謝謝。”


    與淩逍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聽見他的話語。


    趙冰雁眼中落下淚來。


    好溫馨的告別。


    這一走,她與他,便不同路了。


    “不客氣。”


    她回答了一聲,祭起劍光,冒雨而起,衝向遠方。


    飛過數裏地,趙冰雁才猛地停下遁光,茫然地漂浮在空中,任憑雨水打濕了她全身。


    她回望遠處的宸迦山。


    茫茫雨幕下,那隻匍匐著的黑暗巨獸,仿佛也張開了血盆大口,向著無情的天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轟隆!


    白電閃爍蒼穹,銀蛇四走,映出趙冰雁失落的麵容。


    “保重啊,淩逍……”


    她似哭似笑地說。


    ……


    淩逍走在泥濘的山裏,每跨過一麵殘石,他都俯下身去,輕輕拍了拍冰涼徹骨的石麵,神情無悲亦無喜。


    他慢慢走著,走在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與這裏的每一寸土地告別。


    三天了。


    距離玄機子的死。


    屍體懸於臨風城城門上方,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玄靈子、玄清子、玄雲子等人,則當場撞柱而死,希冀用自己的生命,扞衛清風觀的清白。


    師兄師弟呢?


    據說是各自送回老家了,修為被廢的他們,此生再無機會踏入修仙界,做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或許是最好的歸宿。


    忽然。


    淩逍停下了腳步。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後山。


    靈植園早已傾頹,裏麵的一切,已在大火中化為灰燼。


    站在曾經二階靈田的位置上,淩逍想到了一件頂好笑的事情,笑出聲來。


    “太可惜了,就差幾天了啊……”他笑著說,胸膛忍不住劇烈顫抖,深深呼吸了好一陣子,才止住。


    他踩了踩田地,轉身又往前山走去。


    這回,他來到了別院。


    作為玄機子的住所,別院遭到了最猛烈的摧殘,幾乎被夷為平地,連那棵老槐樹,都被連根拔起,不知丟哪兒去了。


    老槐樹見證了清風觀千年的曆史,也隨著清風觀的覆滅,而死。


    未嚐不是一種圓滿呢?


    淩逍笑了笑,繼續走。


    紫霄殿、兩儀殿、玉龍殿……


    曾經那些人來人往的殿堂,終究什麽都不剩了。


    最終,淩逍停在了前殿遺址。


    那天,這裏死了很多人,叫什麽玄機子、玄靈子、玄雲子的,聽上去,好像很重要的樣子。


    雨中,飄來一陣酒香。


    淩逍席地而坐,連拍數壇封泥,將酒水灑落大地。


    “師父,各位師叔,各位師兄師弟……”


    “再見了。”


    酒水傾幹。


    淩逍隨手將酒壇子甩出去。


    反正,到處都亂糟糟的了,也無需去整理。


    聽趙冰雁說,紫鳳台已親自下令,將宸迦山賜予蕭家,未來,這裏會建起一座全新的郡王府。


    他,該走了。


    淩逍站起身來,隨手拍拍屁股,走了兩步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狂奔而回,在某個雜草叢中翻找起來。


    “找到了!”


    淩逍哈哈一笑,舉起一件物事。


    那是一塊碎瓷片,縱然被雨水衝刷得透亮,也依稀散發出些許熏香酒氣。


    淩逍又翻找許久,總算將所有瓷片找齊了,他小心翼翼地,拚出一個酒壇子來。


    這個酒壇子曾經裝著,玄機子喝過的最後一口蜂蜜酒。


    “老頭,你的骨灰有著落啦!”


    淩逍大叫著,大笑著。


    這一刻,他終於開心起來了。


    正準備回去把酒壇子重新粘好,淩逍眼角餘光,忽的瞄到了一個什麽,不由輕咦一聲,俯下身去,將雜草慢慢撥開,裏麵的東西,終於清晰呈現了出來。


    一個古老而破舊的袋子。


    任誰看了,都會認為這隻是一個普通布袋,可淩逍最清楚了,這其實也是儲物袋,每天都掛在玄機子腰上,據說還是當年清風老祖傳下的!


    料想當初玄機子臨死前,故意將酒壇擲出,隻為將儲物袋藏在裏頭,等待那個一定會來的人拾起。


    淩逍眨了眨眼,忽然鼻子一酸,將這破袋死死攥住,擁入懷中。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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