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錯。”


    方才空無一人的對座上,忽然浮現出一個人影。他伸出手來,還不客氣地捉住淩霖晗推過來的那杯茶,呼呼嚕嚕地吹著熱氣:


    “就是聒噪了些。”


    淩霖晗也不惱於對方偷窺之下還要“挑三揀四”,反而應和道:


    “也是。不過,以後她也沒機會聒噪了。”


    這風輕雲淡的一句,倒是讓蕭霽年忍不住抬起眼瞧他。淩霖晗先前可是說過,他並不打算親自動手取尹若冰的性命。可若想讓人徹底“閉嘴”,那分明……


    大概是看出了蕭霽年的懷疑,淩霖晗倒也不避諱:


    “等她作惡多端的消息一放出去。總會有人願意’替我’動手的。”


    他現在可是天下最年輕的真元境,手中把控著能與神龍學院比肩的超級大勢力。哪怕他不動手,甚至約束著手下人也不許動手,也照樣有數不勝數的、想要依附他們的小勢力見風使舵,拿’整尹若冰’來討好淩霖晗。


    要說,做這種事又果真能討好淩霖晗嘛?他們未必清楚。可“伸張正義”的名目已經立下,做了,對他們自己來說也是百利而無一害,又何樂不為?


    就像尹若冰當年變著法子想要和他拉近關係一樣——隻要路夠多,說不定就有一條能走通。


    隻不過,能大大方方承認這一點,也注意說明如今的淩霖晗,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瞻前顧後、道德潔癖嚴重、沒有心機而被人騙得團團轉的“臭小鬼”了。


    “話說回來……你果真要把當年真相說出來,是對對付田羲那老頭有把握了?若是當年田羲勾結魔族的事被捅破,隻怕你們和神龍學院就連表麵的和平也維持不得了。以你現在的境界……臥龍國皇室究竟選你還是保他,恐怕很難說。”


    “……若是和他本人交手,大概有三成把握。”


    “三成啊……已經很難得了。他已經活了那麽久,又摸到了真元境的路子。有這三成把握,想必他也不會願意冒險一戰。介時就算撕破了臉,就算你拿不出一槌定音的證據,估摸著也不會直接變到動刀動槍的情形。”


    蕭霽年搖了搖頭,


    “隻不過,就怕你一番謀劃,卻是白費力氣。如果當年你能澄清真相也就罷了,都已經過去十年了,別說其他人,就是阿耀本人也不怎麽在乎了。


    “反正了解他的人,我,長嶺劍門的人,甚至流川那幾個,不用解釋也知道他不會做濫殺無辜的事;至於其他的,罵都已經罵夠了,找麻煩也已經找完了,打也已經知道打不過了,就算知道了真相他們也不會道歉。


    “所以,阿耀不會因為這點事……”


    “我知道。”


    淩霖晗卻是打斷了他,一本正經地回道,


    “但我做這些事,並不是為了打動他,以此祈求得到原諒。我隻是……為了能夠減輕我的負罪感,去做十年前就應該做的事。是我想這樣做,僅此而已。”


    淩霖晗還記得那場大戰的最後,在他動用九天重雲塔加持、意圖給淩耀最後一擊時,淩耀卻沒有像他預想中躲開。


    那個人雖然在對他揮劍,但目光卻根本沒有匯聚在他的身上。


    哪怕是這一刻,他也在凝視著在淩霖晗看來空無一物的虛空,似乎在等待著什麽的降臨。


    而在淩霖晗的匕首終於臨了他的腰腹,淩耀的眼睛卻忽然亮了起來——或者是,忽然變得亢奮而凶惡。


    他的劍帶著令人生畏的浩蕩劍氣,帶著讓人頭皮發麻的紫色雷電,帶著玄而又玄的的空間之力——割裂,破碎,甚至毀天滅地——直直斬向那個虛幻的影子。


    淩霖晗終於在這一刻看清,不知何時,他們所在的擂台之上,遍地皆是魔氣侵蝕過的屍體。


    而本在雷雨中洗濯清澈的空氣,此刻卻忽然充斥著黑紅色的濃霧,滿是詭異,又滿是熟悉。


    而順著隱約嘶鳴之處看去,淩霖晗終於找到了那熟悉感的源頭


    ——那雙屬於心魔的、血紅色的眼睛。


    萬馬齊喑。


    而那把他親手捅在淩耀丹田上的匕首,已經收不回來了。


    淩霖晗的手開始打顫,眼中的憤怒和身上的靈力也像潮水一般消退而下。而後他踉蹌著向後倒退,無意識地掉下擂台,最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都是。真的。那隻心魔真的沒有死;而他的無知無覺也真的讓他成為了魔族的“幫凶”。


    他像是忽然被人從夢中戳醒,在現實的落差之下一瞬間便全部崩潰——他想要的真相,他想追求的“正義”,在事實麵前都像是一個彌天的笑話,隻能騙過愚蠢的自己。


    “……你騙我……田羲…你騙我!!!計劃明明不是這樣的!我不應該死在這裏!!天心祖師的遺骸!!我……”


    但很快,心魔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睛在承影劍之下,徹底灰飛煙滅。


    而在心魔灰飛煙滅的刹那,他感受到淩耀身上的氣勢瞬間衰敗下來——比普通人還要虛弱,仿佛隨時都會像心魔一樣化為煙塵。


    但那是淩耀在戰鬥之後第一次對他開口:


    “喂……是我贏了。”


    是的,是他贏了。


    “我說過的。這次我一定要贏。”


    不僅是因為他是此刻站在擂台之上的活人,在規則上贏得了比賽的勝利。


    “而且……以後,永遠都會是我贏。”


    更是因為,他們所有人在另一個層麵上、另一場戰鬥裏,全部輸給了他。


    並且一敗塗地。


    “更何況,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需要在神龍學院的監控之下隱忍蟄伏、謀定後動的我了。如果身為真元境,我還要瞻前顧後、委曲求全,那這真元境,當得也沒什麽意思。”


    蕭霽年挑了挑眉頭:


    “你能那麽想最好。我也不想看到阿耀感到為難。”


    別看蕭霽年這邊表現得和淩霖晗“交談甚歡”,那都是建立在淩耀已經和他談過的基礎之上的。


    當年淩耀剛出事那會兒,邱天明因為淩耀生命垂危所觸發的印記趕赴淩家,拖著半死不活地淩耀去流川聖泉吊命。淩霖晗自覺愧疚,巴巴地跟上去想幫點忙,保住淩耀的性命。結果忙還沒幫上,反而先給得到消息趕過去的蕭霽年揍了一頓。


    淩霖晗當年不敢還手,但他還記得當年守著聖泉的那些衛兵都是拿什麽眼神看蕭霽年的——一個洞虛巔峰的家夥居然敢暴打他們已經璞相一層的祭司大人,這是哪來的瘋子?


    蕭霽年對淩霖晗每一次的態度變化,都來源於淩耀恢複的情況或者其本人態度的改變。比如淩耀醒了之後,蕭霽年就不會每天惡狠狠地瞪著淩霖晗、仿佛要把它生吞活剝了;等淩耀和他談過之後,白魚幫那邊的交易也恢複了;再到現在……


    這也是淩霖晗為什麽如此重視蕭霽年的來訪——因為他想知道淩耀的態度。


    “不過……”


    蕭霽年此話一出,淩霖晗立刻提起精神來,等著他的後話,


    “你也不用太悲觀……他自己也知道,這件事不能全怪你。有些事,也的確不是你的錯。


    “隻是人之常情,他這樣……肯定沒有辦法坦然地說自己已經放下了,或者說自己毫無芥蒂之心。他沒有對你做什麽,也不是因為不怨恨。隻是因為他知道,他不需要動手,隻需要回避,就已經足夠你喝一壺了。這人老記仇了好吧,你別把他想得太高尚了。


    “隻不,過這個怨恨的對象並不針對於你本人……總之,唉,到時候讓他親自給你解釋吧。煩人誒,我最不擅長當訊使了!”


    然而淩霖晗愣了好一會兒,腦子裏嗡嗡的,似乎隻聽見了最後一句話:


    “親……親自?他,他要,要回來嗎?”


    蕭霽年斜了他一眼:


    “不然呢?就算他和淩家沒有血緣關係,他也在淩家活了那麽多年。而且,他那個便宜傻弟弟淩梟總是淩家人吧?你還能不讓人回來?總別告訴我都十年了,淩家那點人還沒掌控在你手裏,連個客人都招待不周。”


    “那肯定不會,那些人我都已經……但是……但是……他不是……不願意見我嗎?”


    淩霖晗磕磕巴巴地應著,似乎有點宕機。


    畢竟他一炷香前還在跟婁月娘說,淩耀如果願意來見他,他才要感到不安……現在果然感到不安了啊!


    如果淩耀要回來,淩家當年算計過他們的人,已經全部清理幹淨了嗎?會不會還有不安分的人見淩耀回來,拿當年的事情胡攪蠻纏?淩耀以前住的那個房子還有人打掃嗎?還有祖地的禁地,他是不是也應該讓淩耀進去看看……


    這樣一想,他好像什麽都沒有準備好啊!


    “你表現得果然很有意思。”


    蕭霽年一臉玩味地摸著下巴。


    看見蕭霽年的表情,淩霖晗卻忽然冷靜了下來,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還是覺得……”


    “你還記得你是怎麽打開淩家那個禁地的吧?我聽阿耀說過。那個禁地其實原本並不屬於淩家,甚至淩家也並不是禁地的守護者。那裏封印的天心祖師的遺骸,其實都是淩興然一個人的手筆。


    “你可以理解為,那個家夥為了避免自己被當年的‘天眷者’所殺,故意斬斷了那位‘天眷者’本應有的機緣,並且把自己身上的‘業障’轉到了阿耀身上。所以那個禁地在淩興然離開之後,也隻有淩耀可以打開。這也是為什麽……當年田羲要和他做交易的原因。


    “所以就算阿耀要複仇,也是去找那個家夥,而不是來找你這個小鬼。雖然不明顯,他這些年一直在改變對你的態度,同時也是調整自己的心態。等他徹底調整好了,自然會來見你的。


    “沒什麽不可能的,小鬼。如果被往事和怨恨糾纏一輩子,那也太菜了。就算是淩興然,他也總有一天會親手做個了斷的。


    “畢竟,他可是……淩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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