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祭是從中元節改良傳承而來,不同於中原隻會在七月十五這天進行祭祖,雪湖祭則是一場持續七天的盛大祭典,但七月的中原秋高氣爽,七月的伽羅則早已經進入了寒風刺骨的時節。


    蕭千夜走在登仙道上,當他下意識的運起昆侖山的禦寒心法之時,忽然想起來什麽事情奇怪地扭頭看了一眼身邊裹著厚實狐裘大氅的兄長,伸手翻開他的衣領皺眉看著裏衣上一個小小的紫荊花。


    這是傾衣坊標誌,早在幾年前就被皇帝欽點指給了最寵愛的皇太子明溪作為禦用,大哥身上這件做工精湛的狐裘大氅正是皇太子所贈。


    一時間想起來這半年聽到的某些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繪聲繪色讓他瞠目結舌,蕭千夜的臉色光速暗沉了下去,就在他百般糾結要如何開口試探之時,蕭奕白一個哆嗦拉緊衣領遮住了那朵紫荊花,小聲嘀咕:“冷呐,我可沒有學過你們昆侖山的禦寒之術,一會著涼暈倒就麻煩了。”


    “你的武功是哪裏學的?”蕭千夜還是回避了剛才的疑惑,和他並肩走在登仙道上,仿佛隻是閑話家常地問起另一件費解了很久的事情,“我聽說你很早以前就從軍機八殿和法修八堂退學了,當時還把爹氣得不輕,要不是娘護著你,多半是少不了要挨一頓毒打了,可你武功一點不比他們的學員差,甚至從我這半年二十一場三軍對練的感覺來判斷,估計沒幾個人能打得贏你,這就很奇怪了,你從哪裏學來那麽厲害的法術?”


    “自學成材不行嗎?我從小就是法術的天才嘛。”蕭奕白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笑嘻嘻地敷衍過去,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在弟弟臉上看到了一種嫌棄,不等蕭千夜再說什麽的時候他立刻如法炮製又把一盞天燈塞到了對方懷裏,搶話道,“我拉你出來是散心的,從你來到伏龍鎮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心事重重地板著臉,連羅綺那種笑麵狐狸都焉頭焉腦的打不起精神,今晚上我們不談公事,就隨便走走陪陪我行不行?”


    “你的事也算公事?”蕭千夜不置可否地反駁,第二句抱怨還沒說出口就被蕭奕白勾肩搭背地按了回去,他神秘兮兮地戳了戳道路兩側懸掛的燈籠,無限感慨地歎道,“大多數信徒會自己製作祈願燈,他們會把願望和祝福寫在燈上,然後冒著風雪過來親手掛上去,據說掛的位置越靠近白教,被神明聽到心聲的機會就越大,不過這條登仙道非常的危險,有時候一陣風吹來就會引起雪崩,所以普通人很難掛得太遠,基本上再往前走十裏路就是極限了。”


    蕭千夜拎著燈放到眼前,發現內部竟然沒有燈芯,正在他疑惑之際,蕭奕白從他手裏搶回去主動掛到了路邊,噓聲道:“我這盞燈是臨時在伏龍鎮買的,雪湖祭的三燈都是沒有燈芯的,據說要等到白教的教主開啟祭典之後,神的力量會傾注到每一盞燈裏麵將其點亮,那些靈火不會被寒風吹滅,也不會被冰雪打滅,一直要到雪湖祭結束才會熄滅呢!”


    “裝神弄鬼。”蕭千夜不屑一顧的譏諷,就在他話音落地的一刹那,似乎有一陣微熱的風極輕極緩的掠過耳畔,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什麽神奇的力量讓他鬼使神差的抬頭往更遠方的某一處極目瞭望過去,終於瞳孔劇烈的一縮凝聚成一點——祈願燈一盞一盞地沿著登仙道亮了起來,是一種橘色的、極其溫暖的色澤,同時天上漂浮的天燈也如星星一般閃閃爍爍,遠遠的,他甚至能看到山下冰河支流上的荷燈,宛如一朵朵靜謐的睡蓮,分外美麗。


    “很漂亮吧?”蕭奕白用肩膀推了推發呆的弟弟,他是在一瞬間的驚詫之後迅速恢複了鎮定,重複著剛才的四個字,語氣更加冷漠,“裝神弄鬼。”


    蕭奕白抬手指著山路的盡頭,表情變得有些神秘起來:“千夜,你能看見那邊最高的地方有一抹琥珀色的光暈嗎?”


    蕭千夜不解地朝他手指的地方遠望過去,雖說雪湖祭開啟之後暴風雪會有所緩和,但風一吹會卷起地麵上的冰珠混淆視線,實際上並不能看得很遠很清楚,就在他疑惑地準備搖頭之際,忽然間瞳孔深處有什麽東西微微一晃,真的有一抹琥珀色的奇妙光暈明滅不定地閃爍起來,一時好奇,蕭千夜下意識地脫口追問:“那是什麽東西?”


    蕭奕白頓了頓,回答:“白教的信徒管這個叫‘聖光’,據說隻有最虔誠的信徒才能隔著山路和風雪看到它的光。”


    “鬼扯。”蕭千夜冷聲譏諷,“你看我長得像虔誠的信徒嗎?”


    “嘿嘿。”蕭奕白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眼睛裏卻殊無笑意,重新回答,“但我聽說那是一隻眼睛,一隻在十六年前白教的內亂裏被前任教主親手挖出來放到千機宮頂端的眼睛。”


    倏然從這句話裏聽出了某種深刻的寒冷,蕭千夜再次定睛凝視過去,十六年前他隻有兩歲,兩歲的孩子是不可能知曉千裏之外一個異族神教的內亂究竟因何而起,但他確實認認真真地調查過這件事情,因為他昆侖山的師叔雲秋水正好就是當時的大司命。


    雲秋水是中原女子,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昆侖山的四大峰主之一,他十年前漂洋渡海雖說是拜在了掌門門下,但這麽多年生活起居一直是雲秋水在照顧,最重要的是……雲秋水有個女兒,是他的親傳小師妹。


    忽然間又想起那張天真無邪的臉龐,蕭千夜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點不知望向何處,他趕緊晃了晃腦袋甩開一瞬間湧上心頭的各種思緒,蕭奕白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弟弟細微的神情變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故意在說給他聽:“據說雲秋水是下山遊曆之時來到了飛垣大陸,因緣巧合地結識了前任教主迦蘭王,兩人一見鍾情很快成婚,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蕭千夜保持著沉默,蕭奕白則無聲歎了口氣:“那樣一個孤身而來的女人毅然決然地嫁給了異國他鄉的男人,成為了白教曆史上第一個非異族血統的大司命,這一舉動曾引起過時任大司命鄔榆的強烈反對,但結果就是迦蘭王不顧阻攔地殺了教內的反對者,據說其臨死前依然不肯作罷,當著眾多教徒的麵高呼‘願吾死後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迦蘭王一氣之下將他的眼睛挖了出來置於千機宮最高處,事後,這樣巨大的殺戮被迦蘭王隻手遮天地掩飾過去,當豐朗神俊的教主帶著風采飛揚的妻子走上白教總壇,教徒虔誠地跪在蓮花神座之下,恭敬地慶賀教主和新任大司命百年好合。”


    “好景不長,雲秋水有了身孕後身體急轉直下,迦蘭王帶著她去帝都求醫,帝都天域城是由三閣兩宮組成,其中的丹真宮就是集中了全境最好的大夫,飛垣本就是個對異族極為歧視的國家,迦蘭王雖然血統不明,但從那雙妖紅的雙瞳和全身迸發的火焰之息來判斷,他無疑也是個異族人,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受到了驅逐,並以違規闖入帝都內城的罪名鬧出了不小的轟動,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當時的長公主明玉為他攬下了全部的罪責,甚至不顧自己皇家公主的身份對外宣稱他是自己的好友,並破例讓丹真宮為其妻子雲秋水診治。”


    蕭奕白語氣在這一瞬赫然嚴厲:“誰也不知道十六年前的那段時間明玉長公主和迦蘭王之間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在那之後,皇室一塊祖傳的至寶古玉“沉月”失竊,迦蘭王攜妻子銷聲匿跡,長公主也因此鋃鐺入獄,這個案子從此成為一樁懸案,到如今明玉長公主和迦蘭王仍是下落不明,唯一知道下落的雲秋水也長久地隱居在昆侖山不問世事,到底是身處異國他鄉,帝都高層雖然幾次想通過她調查沉月的下落,奈何天高皇帝遠,最終隻能不了了之。”


    “秋水師叔……沒有提起過她在飛垣的事情。”蕭千夜終於開口,是如蕭奕白預料的那般沉穩平靜,“秋水師叔回昆侖山的時候確實已經身懷六甲,但關於她的丈夫是誰、在白教又經曆了什麽事情,她本人並未提起過。”


    蕭奕白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種事情風魔早就調查過,他自然清楚弟弟說的每個字都是事實:“沉月失竊後,迦蘭王作為最大的嫌疑犯,白教理所當然地遭遇了軍閣幾次圍剿,可惜泣雪高原天氣惡劣,白教又有各種厲害的禁術能阻攔軍隊的入侵,竟然一直頑強地支撐到了現在,對了,白教的現任教主是個年僅八歲的女孩子,據說是五年前被岑歌大司命撿到的一個血統罕見的異族,為了穩定人心強行推上位當了教主。”


    “哦?”蕭千夜愣了一下,抬起頭來忽地一笑,“那倒是個好消息。”


    “但岑歌是個很厲害的對手。”蕭奕白一秒不停地補充,“他不僅本人也是血統強悍的異族,似乎還得到過迦蘭王和雲秋水的親自指點,武功和法術都非常厲害,他還有個妹妹,目前也是白教的大司命。”


    蕭千夜轉動著白色劍靈,眼裏卻是一種躍躍欲試期待的光芒:“阿瀟和我說過秋水師叔年輕的時候確實在飛垣收過兩個非正式的門外弟子,師叔回昆侖山後封存了劍靈再也沒有使用過,她的門下也一直沒有再收過徒弟,所以那兩位大司命應該算唯二繼承了她衣缽的弟子吧,師叔素有‘淩波仙子’的稱號,這麽多年我卻無緣見識一招一式,想不到緣分不在昆侖山,而是在白教。”


    “阿瀟?”蕭奕白精準地從他的話裏抓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名字,樂嗬嗬地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聽著像女孩子的名字呢……”


    蕭千夜原本還在想著岑歌的事情,忽然被大哥打斷臉頰不受控製地泛起一抹紅暈,強行鎮定地轉過臉避開了蕭奕白不懷好意的目光,語無倫次地解釋:“嗯,阿瀟是師叔的女兒,後來拜在掌門師父門下成了我的師妹。”


    “師妹師妹……”蕭奕白偷笑調侃,鼓著腮幫子做出一副可惜的模樣,自言自語地嘀咕,“要是弟妹就好了。”


    弟弟的臉龐就是在這一瞬間紅得冒出了白煙,蕭奕白憋著笑幹脆拉住了他的袖子,指著另一個方向神秘兮兮地道:“來都來了,我帶你去冰河邊放荷燈。”


    “我不是來玩的……”蕭千夜本來就被他幾句話攪得心神不寧,這會本想據理力爭的拒絕,但他的周身立刻就被一層朦朧的光暈籠罩,蕭奕白以靈力勾起的清風,不由分說地拽著他一起從登仙道繞路來到了另一邊的大雪原。


    冰河的一條支流在月光下透出清澈瀲灩的光,兩岸早就匯聚了過來放荷燈的百姓,他興衝衝地拉著弟弟一起小跑過去,變戲法一般地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荷燈塞到對方懷裏,嬉皮笑臉地道:“我準備得很周到吧?中原的習俗我不清楚,但雪湖祭所放的荷燈是給重要之人寄托相思和祝福的。”


    蕭千夜似乎是發了一會呆,他失魂落魄地抱著手裏的荷燈,不經意間就被周圍人的笑鬧聲影響走到了河邊,蕭奕白緊挨著他湊過來,手指點在荷燈的中心小聲提醒:“要虔誠地祝福才行哦。”


    “迷信。”他嘴上冷漠地嘀咕,但心底卻真的鬼使神差地默默許下了什麽心願,蕭奕白看著他一本正經的動作,咧咧嘴托腮譏諷,“迷信你還你學得有模有樣的?”


    蕭千夜懶得理他,就在他準備學著別人的樣子將荷燈推向水流之時,蕭奕白觸電般地按住弟弟的手腕,憋著笑罵道:“寫上名字啊!不寫名字神明怎麽知道你要給誰寄托祝福?”


    他皺著眉頭用餘光瞄了一眼身邊的人,果然是個個帶著筆墨在燈芯上認真地寫下了名字,一時間有幾分尷尬,蕭千夜猶豫了一會後故作不屑地搖了搖頭:“若真的是神明那就應該能洞徹普通人的想法才對,所以我才說這種東西純屬迷信,剛才我隻是隨口配合你玩玩罷了,就是、就是希望你平安健康而已。”


    蕭奕白眨眨眼睛,明明知道他是在找借口還是故意搶過了荷燈,他的指尖勾起法術,按照弟弟的說法開始寫自己的名字,嘴裏還不依不饒地嘀咕:“真的是為了我?那一定要寫上我的名字讓神明大人看見才行。”


    “等下……”蕭千夜急忙搶了回去,他尷尬地看著燈芯上寫下的一個“蕭”字,強詞奪理地狡辯,“白教本來就是敵人,沒必要按照他們的習俗來,行了行了,逛也逛夠了,我還得回去再仔細研究一下進攻的路線。”


    蕭奕白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看著弟弟毫不猶豫地將手裏的荷燈推向了冰河,隻是在鬆手的一瞬間有一抹並不熟練的法術悄悄地覆蓋在他寫下的那個“蕭”字上,增加了三點水的偏旁,變成了一個“瀟”字。


    他無聲地笑了笑,並不揭穿弟弟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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