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機宮後殿,謝嵐煙正捏著飛影的臉蛋左右晃著看個不停,一抬頭看見隻有岑青一個人走過來倒也不覺得奇怪。


    謝嵐煙鬆開飛影重新拿起湖邊的煙槍深深吸了一口,嗆人的煙草味讓本就噘著嘴一臉不開心的飛影更加快速地跑向了岑青,兩人各有所思地互望了一眼,還是謝嵐煙率先揚起笑臉主動打了個招呼:“這小姑娘長得倒是漂亮,不愧是靈羽族的後裔,你們在哪撿到的她呀?靈羽族三十多年沒有後人出現過了,我都以為早就死絕了呢!”


    “嵐姐姐怎麽忽然回來了?”岑青拉著飛影坐到湖邊,指尖勾起祖夜族特殊的巫醫術幫她揉著被捏紅的臉蛋,謝嵐煙則慢悠悠地吐著煙圈回道,“這不正好趕上了雪湖祭,我也和幾個朋友在冰河放荷燈祈福呢,結果看見幾隻雪夜叉跳出來鬧事,嗬嗬,魔物連雪湖祭都敢造次了,看來這幾年白教的處境確實很艱難了吧?”


    岑青沒有回話,謝嵐煙用煙杆碰了碰清澈的雪湖,她知道這是個人工開鑿的圓月形湖泊,底部有一個暗藏的機關,隻有在每年雪湖祭開啟的時候才會由教主施法引出冰河的水源,她的目光凝視著水紋微微笑起,若有所思的問道:“今年的雪湖祭鳳姬大人還是沒有任何的回應嗎?我看白虎軍團都已經駐營進入了伏龍鎮,她竟然還是不管不問呢,到底是真的身體已經差到無法再出手幹涉,還是根本就已經放棄了這片大陸上的異族人呢?”


    “嵐姐姐。”雖然還是尊敬地喊了她一聲“姐姐”,岑青的語氣已然有些不快。


    謝嵐煙渾不在意地咯咯笑著——除去外貌上的區別,異族和人類最大的不同在於信仰,傳聞中飛垣經曆墜天的滅頂之災時,是鳳姬引出自身全部的靈力幻化成一雙明豔的火焰羽翼托舉著古老的孤島平安落在海麵上,從此那種熾熱的、強大的、至純至淨的火焰之息深深的刻在了每個異族人的骨血深處,代代相傳被永恒的銘記。


    但是人類沒有這種特殊的感情,他們的帝王是傳說中上天界日月雙神的後裔,以日月為名,賜姓為“明”。


    那場災難過後,鳳姬因為巨大的消耗陷入頹勢,不得不以一種名為“神眠”的法術長時間的沉睡休息,而她隱居的地方是冰河之源,因為有強大的結界隔斷外界的幹擾,近千年來無論是人類還是異族,哪怕是囂張跋扈的魔物都無法進入那片水域打擾她,除去自行蘇醒,唯一能找到她的方法是白教總壇千機宮後殿的這個人工湖,這是她親手開鑿、引冰河之源的水匯聚而成的“雪湖”,隻有在每年雪湖祭的那幾天才能由教主施法呼喚她。


    當然,她要不要回應則是白教完全無法控製的,雖然她上一次露麵隻在短短的一年前,但如果繼續往前追溯,那至少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顯然也不想這麽快把關係鬧僵,謝嵐煙立刻識趣地終止了剛才的話題,麵色一轉認真地道:“阿青,軍閣雖然不是第一次出兵攻打白教,但一直以來都很默契地沒有跨過伏龍鎮這條臨界線,這次不僅直接將大軍駐紮進城,好像還是從帝都重新指派了人過來親自帶兵?我聽說來的是天征府的二公子……他師承中原昆侖山,和你師父是同門吧?”


    果然是幾句話就把話題繞回到了她最關心的那個人身上,岑青淡然的點點頭,並不掩飾:“嗯,確實是天征府的二公子。”


    “哦……”謝嵐煙的目光則有些迷離起來,“你師父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嗬嗬,這麽多年過去,他們惹出來那麽大的簍子,真就一個失蹤一個隱居,放任白教被帝國的軍隊圍剿無動於衷?都說昆侖山的祖訓是‘當以慈悲濟天下’,我看你師父是一點也配不上如此崇高的訓誡,對了,他們是不是還有個女兒?也不知道以後是會繼承她爹的花言巧語、還是會繼承她娘的愚昧無知呢?嘻嘻……”


    不等謝嵐煙捂嘴發出陰陽怪氣的笑聲,岑歌竟然也從門外大步走到了雪湖邊,不同於妹妹的沉靜內斂,這個哥哥給人的感覺無疑是一種極為壓迫的強硬,聽著語氣平靜如水,實則每個字都仿佛能激起千層浪:“教主在位的前五年就經常做出一些離經叛道極為出格的事情,據說還是嵐姐姐出麵平息了教內數位大長老的怨言,一直無怨無悔地支持著他的每一個決定,若說他花言巧語,那也是您慣出來的吧?”


    “你……”謝嵐煙方才還笑盈盈的臉龐轉眼陰雲密布,在口舌上絲毫不讓固執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你這張嘴可是比阿青強太多了,眼下軍閣的白虎軍團都兵臨山下了,你還有心思挖苦我?嗬嗬,看來我此行不必出手幫你解圍,直接給你收屍更為妥當。”


    相視而立的兩人氣氛莫名緊張,岑歌隻是冷眼旁觀,咬著最為關鍵的兩個字反問:“解圍?”


    謝嵐煙繼續吐著眼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淡定的回道:“白虎軍團共有五支分隊,巡邏範圍覆蓋整個泣雪高原,一般不是非常重要的任務不會同時集結,眼下雖然帝都下令要攻打白教,但一個月過去了隻有最近的第三隊駐守在伏龍鎮,集結人數也遠遠不如預期,這就說明那些當官的自己心裏也在打著什麽不可見人的如意算盤,白教雖然寡不敵眾,但是教內的幾門術法可都是能以一敵百的呀!”


    她說著話,煙圈裏倏然吐出來一隻霧化的蝴蝶,謝嵐煙眯著眼睛接在手心裏,衝兄妹倆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對普通教徒而言白教是至高無上的信仰,但對於咱們這種深諳內部真相的人而言,你們不會真的把白教當成什麽冰清玉潔的救世主吧?如果說人類的政權是按照階級門閥給予的權勢地位,那白教則是按照血脈的高低分出了貴賤,血咒、骨咒、分魂和馭蟲,哪一個不是踩著無數普通人的生命修煉而成的強大法術?半斤八兩的手段而已,沒有誰比誰清白。”


    岑歌悄無聲息地笑了,這種不可見人的東西忽然被拿到台麵上,確實讓三人心照不宣同時沉默了一瞬,隻有歪著頭的教主大人一臉好奇地追問:“阿青姐姐說要等我再長大一點才可以學習教內的法術,你們說的是那些法術?”


    “教你?”謝嵐煙伸手捏著小姑娘的臉蛋,意味深長的道,“若是從前,教主大人想學什麽就能學什麽,但是現在嘛……且不說已經失竊三十年的分魂大法,剩下三門也被人封存不讓碰了呀。”


    “為什麽?”飛影好奇地眨著眼睛,不等謝嵐煙回答又被岑歌打斷,“阿青,帶她去別處玩吧。”


    謝嵐煙抿嘴偷笑,飛影雖是不開心地噘了噘嘴,但一抬頭看見大司命嚴厲的目光還是聽話地走了。


    謝嵐煙感慨萬千地深吸了一口大煙,眼睛裏有冷銳的光:“剩下的三門術法被你師父以昆侖山的心法封存在了密室裏,她說此種武學太過陰暗狠毒,無論對施術者還是被施術的對象都極為凶險,教主一貫偏袒她,既然她都這麽說了,教主就順著她的意思將其封存,不再允許弟子接觸學習。”


    “那三門術法確實過分陰毒。”岑歌也是眼神一變,但沒有反駁她的話——白教的創建者雖是鳳姬大人,但自創教以來她本人並不幹涉教內一切事務,所謂的四大禁術也是在墜天後的漫長時間裏融匯了各路詭異武學的集合體,原本這四門術法隻有教主、大司命和一些德高望重的大長老可以修行,迦蘭王按照師父的意思將其封存之後就徹底抹去了這條規定,所有人都不允許再接觸。


    但封存的法術來自昆侖山,他受過師父的指點知道破解的方法,在那段混亂的歲月裏,為了應付各懷鬼胎的教徒們,他違規進入密室私自修行了剩餘的三門禁術,直到他為了提升修為重新將已經封印的祭壇打開之時,他才終於理解師父的良苦用心——原來那座雕刻著華美紅蓮花的高大祭壇之下封印著百年來被屠殺的生靈,他們的魂魄被血咒束縛成為神教忠實的奴役,他們的屍骸至今仍沉在祭壇最深處,隻要骨咒一聲令下就能前赴後繼再一次為這個剝奪了他們生命的宗教奮不顧身,而祭壇裏飛舞的紅色蝴蝶則是馭蟲術飼養的死靈,它們美麗妖豔,會翩翩起舞地飛向他人,然後……將其俘獲成為新的傀儡。


    這三門禁術不僅可以單獨施展,更可以在分魂大法的催動下威力倍增,隻是分魂大法已經失竊三十餘年,他也隻是從教內的史書中聽聞過一二,並無緣得見。


    謝嵐煙的手指上不知何時浮現出了一隻血色蝴蝶,翅膀一張一合間帶著詭異的靈力,她的眸光緩緩收緊:“我是你師父的前任大司命,算是運氣好在她濫好人之前就學過馭蟲之術,眼下因為雪湖祭,白教總壇附近匯聚了大量的普通人,軍閣雖然不會保護異族,但也不能屠殺無辜的百姓,否則他們不至於這麽久了還按兵不動,嗬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等到雪湖祭結束人群散去,你就沒有機會反抗了。”


    岑歌站在月下,月華如水灑在他的白色衣擺上,看似靜默的臉上有震驚,有遲疑,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複雜情緒。


    謝嵐煙輕輕一彈,那隻血色蝴蝶輕盈地劃過一道弧線,先是點過雪湖的水、再是慢慢地飛到了岑歌的肩膀上,他不說話,隻是微微扭頭和蝴蝶同樣妖冶的眼眸無聲對峙著,又聽見耳畔傳來謝嵐煙的喃語:“人類和異族的關係早就勢同水火不可能再和解了,這麽多年軍隊大肆入侵,各種滅族屠殺時有發生,異族人生性隨遇而安不喜紛爭,又分散在各地容易被一個個逐一擊破,唯一能讓軍隊吃點苦頭的就隻有白教了,一旦白教被滅,異族就會麵臨滅頂之災。”


    岑歌終於揮手拍走那隻蝴蝶,眼神在鋒芒交錯的幾度變化:“教內的大長老時常說嵐姐姐心裏隻有教主一人,就算教主屢次做出出格的行為,您作為掌管教義的大司命也視而不見地包容他,怎麽一段時間不見,嵐姐姐忽然變成深明大義、能運籌帷幄的女中豪傑了?帝都局勢複雜,皇太子和高總督各自較勁想要爭奪軍閣的兵權,白教隻是他們爭權奪勢的一顆棋子罷了,可如果公然以禁術屠殺無辜百姓,那是真的會引起民憤將白教置於風口浪尖上的!”


    “白教殺的人難道還少嗎?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謝嵐煙抬高語調毫不客氣地反駁,然後輕蔑地抽著大煙朝他吐出白霧,“你不會想學你師父做個濫好人吧?可你師父根本就不算什麽好人呀,皇室那塊失竊的沉月就是被她帶到昆侖山去了吧?她應該清楚帶走那塊古玉會有什麽後果,但她還是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走了,你可知道為了這件事,長公主被皇帝罷黜封號貶為賤民,她倒是逍遙自在,一個人躲到昆侖山再也不回來了……”


    “夠了,不要再提師父了!”岑歌厭煩地打斷她,當他踏入祭壇看到紅蓮花下那片交織著血泊和白骨的森然場麵,看到無數蝴蝶掠過他的臉頰和發梢發出聳人聽聞的詭笑,那一刻的他差點想將手裏的三門禁術徹底摧毀,但是那種極為特殊的紙張在他的法術下紋絲不動,甚至火焰裏浮現出一張譏誚的臉仿佛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那時候起他就知道這是不歸路,隻要沾染上禁術的力量,祭壇裏封印的所有亡魂都會不死不休的糾纏著他。


    下一秒謝嵐煙就笑吟吟地恢複了常態,小聲嘀咕:“我隻是給你一個建議罷了,畢竟現在的白教是你說了算,拿普通人做擋箭牌,總比我們自己和軍隊血拚要強吧?”


    岑歌不置可否地看著她,像提醒更像警告:“嵐姐姐,白教這麽多年確實沒少殺人,就如同您剛才所言的那樣半斤對八兩沒有誰比誰清白,其實帝都高層根本也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如果隻是私下裏殺幾個人或者抓回來研究禁術並不會引起太大的風波,但若是公然拿普通人作為籌碼威脅……那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退路?”謝嵐煙一時怔住反倒被自己手裏的煙嗆得直咳嗽,但當她疑惑地轉向岑歌之時卻隻看到一個已經遠去的背影,對方隨意地揮了揮手,低聲回答,“嵐姐姐先休息吧,您的建議我會好好考慮的。”


    “退路……退路啊。”她再次念出這兩個字,神色已然恢複了平淡,隨手撩起一隻血色蝴蝶輕輕放飛,唇齒輕合以靈術傳音,“他似乎還有其它打算……大統領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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