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嵐煙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朱明宮自己的房間裏,清晨的陽光清冷地從窗縫裏照進來,正好照在桌麵的銅鏡上,她恍恍惚惚地扭頭看著鏡子裏自己那張迷惘的臉,總覺得有些神智渙散,完全記不起來昨晚上發生了什麽。


    就在她倍感煩躁之際,一個恭敬的聲音隔著門傳來:“謝姑娘,司命大人說今年的情況太特殊,讓大家今天一起去後方雪碑祈福洗禮,之後會提前終止雪湖祭,您要一起嗎?”


    謝嵐煙揉著額頭,疲憊得一動也不想動,想也沒想不耐煩地回答:“我不去了。”


    “那您好好休息,有事情就喊我。”教徒低聲回應,很快就走了。


    謝嵐煙莫名發著呆,雪湖祭是白教最大的祭典,會由教主開啟千機宮內雪湖的機關引出冰河之源的水流,傳說那裏是鳳姬大人休息的地方,她的神力會化作無數火光點亮信徒們放的三燈,這種節日通常會維持七天,等到最後一天的時候,掌管教義的女司命會召集總壇的信徒去大雪原祈福,他們麵對著雪碑的方向虔誠地禱告,希望神明能庇佑這座古老的孤島。


    想到這裏,謝嵐煙的嘴角咧出一個不屑一顧的弧度,她披了件衣服坐到銅鏡前,有一種極為深切的譏諷情不自禁地溢於言表——當年的她也和所有的女司命一樣將這一天視為最重要的日子,會穿上繡著紅蓮花的華麗羽織滿懷期待地走在風雪裏,會和所有教徒一樣遠遠眺望著連接天際的雪碑,可是哪有什麽神明,就算是被異族奉為神的鳳姬,應該也早就放棄這座孤島了。


    女司命……如今的女司命就是雲秋水的徒弟岑青吧?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當初那兩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也長大成為了獨當一麵的大司命,帶領著四麵楚歌的白教艱難地抵禦著來自帝都的壓迫。


    忽然想起雲秋水,謝嵐煙的臉色“唰”的一下陰沉下去。


    異族的生命相較於人類更為長壽,二十年對他們而言並不算很久,但是每每想起曾經的那些過往,她都會有一種仿佛過去一個世紀般漫長的煎熬感。


    到底是輸在了哪裏呢?論血統,她在異族中是極為罕見的存在,論才情,她自幼飽讀詩書,論容貌,她也是風華絕代明豔動人,明明是她先遇到了教主,為什麽會被一個半路殺出來的中原女人比得一無是處?


    初遇迦蘭王是在一個難得的雪停天,那時候的教主和如今的飛影一樣隻是個血統尊貴但什麽也不懂的小姑娘,那個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冒犯地闖入千機宮,不等大司命鄔榆出手擊退,他一步掠上了蓮花神座,也正是在一瞬間,那座象征著教主無上地位的寶座綻放出了七百年不曾有過的璀璨光華,讓千機宮蓬蓽生輝宛如雪原上一顆耀眼的明珠!


    自那以後,前任青禾教主果斷退位讓賢,他就那麽一點不謙虛地坐了上去,成為白教新一任的教主。


    也許就是在那一秒鍾,一貫心高氣傲的女子被對方身上的神秘吸引,她甚至不曾注意到在鄔榆謹慎地詢問對方來曆之時,同為大司命的她隻是在神思遊離地看著那個人,不經意地和他四目交錯,心髒仿佛被電擊一般驟停了刹那。


    迦蘭——這是那個人自我介紹的時候說出的名字,白教在異族中的地位等同於皇室在人類心中的地位,自那以後他才被冠以“迦蘭王”的封號。


    在那之後的五年時間裏,迦蘭王展現出了遠超曆代教主的強悍實力,一己之力逼著虎視眈眈的帝國軍隊三次後撤避其鋒芒,而白教也在他的帶領下走上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唯一讓她感到困惑的就是迦蘭王對待雪湖祭的態度,不同於異族人的翹首以盼,每一年雪湖祭開啟之時他的心情都格外的沉悶,不僅會一改往日裏談笑風生的性格,甚至會支退所有教眾獨自一人站在雪湖旁長久地沉默著。


    到了第三年的時候,當她終於鼓起勇氣走向湖邊的迦蘭王,卻遭遇了相識以來最為嚴厲的一次苛責,那一天的迦蘭王雙眼鋒芒透出讓她不寒而栗的殺氣,一字一頓地提醒——“謝嵐煙,你越界了。”


    其實從那時候起她就應該明白自己在對方的心中並不是特別的,然而這個平日裏對她褒獎有加、還會私下指點她法術的男人還是輕而易舉地奪走了她的心,讓她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些東西。


    日子一晃就是五年,直到雲秋水出現她才從那場幻夢中驚醒,據說那天的教主獨自一人去了大雪原散心,回來的時候就被一個手持長劍的女人一路追殺砍到了登仙道,要知道教主的實力深不可測,就算是鄔榆大司命和幾個大長老加起來在他手下都過不了十招,他必然不可能被一個人類的女人追著毫無還手之力,甚至直接穿過外圍被禁術層層環繞的一裏路當場殺進了神農田!


    就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之際,作為白教至高無上的教主竟然主動拱手求饒,那一瞬間她就從對方的眼裏看見了某種從未有過的光澤——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動心之後才會有的星光閃爍。


    她不甘心,她不敢相信五年的相處隻是一場自欺欺人,更不願意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會被一個忽然闖入的女人奪走,一輩子心高氣傲的她放下了矜持主動找迦蘭王表白了心意,萬萬沒想到得到的隻是一句冷如冰霜的拒絕,她羞紅著臉不顧一切的質問他為什麽,對方卻隻是淡淡的笑著,微紅的瞳孔裏有細細的火光在閃爍,毫不猶豫地回答她——“不為什麽,我很喜歡她,僅此而已。”


    白教這樣的地方怎麽可能容得下一個來自中原的人類女人?即使是一手遮天的教主也理所當然地遭受了全部教徒的反對,也是在那個時候她終於見識到了這個男人豐朗神俊的外表下另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樣,為了能讓雲秋水留在自己身邊,他先是自導自演攻擊了山下的一處小村寨,騙雲秋水過去後再裝出慈悲的模樣出手相助,在博取了對方的好感後又以禁術控製了幾隻死靈打傷她,再以治傷祛毒為由心安理得地把她帶回了總壇千機宮,同時帶回來的就是她的兩個小徒弟,親力親為地教他們法術,還說要將他們培養成最厲害的大司命。


    兩年的時間裏,那樣一個實力逆天到讓所有教徒敬而生畏的人,竟然隻是一次又一次費盡心思地討女人歡心,一邊還得分心應付教中越來越激憤的反抗勢力。


    終於有一天,迦蘭王風輕雲淡地支開雲秋水,讓她去伏龍鎮為受傷的教徒買一份藥回來,她信以為真將藥方收好提劍離開,之後就爆發了那場前所未有的內亂——原以為他召集教徒是為了商議此事,結果他隻是態度強硬地殺了最大的反對者鄔榆大司命,那一束火光第一次警告地擊穿了鄔榆的肩骨,劇痛讓鄔榆冷汗不斷,兩人誓不罷休地互望著彼此,直到鄔榆仰天長笑當著眾多教徒的麵高呼‘願吾死後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迦蘭王冷著臉靜默地接下了這句詛咒,然後直接挖了出了對方的眼睛置於千機宮最高處!


    千機宮鴉雀無聲,迦蘭王甩著手裏的血漬,一字一頓地質問:“還有誰想看?”


    無人回答,剛才還信誓旦旦的教徒們卑躬屈膝地朝他叩首跪拜,說出了和內心截然相反的回答:“恭祝教主百年好合,長治久安。”


    事後,這樣巨大的殺戮被迦蘭王隻手遮天地掩飾過去,一年後他如願以償地娶了雲秋水為妻,白教迎來有史以來唯一一任人類的大司命。


    雲秋水確實是特殊的,自從她來了之後教主忽然改口說自己的真名叫“鳳九卿”,當然關於這件事,除了中原出身對飛垣異族不甚了解的雲秋水會信,包括她在內的所有教徒都不相信,畢竟教主也是個男人嘛,在喜歡的女人麵前故意抬高血統博美人一笑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很久之後的某一天,她一個人坐在隱居的小院裏看著頭頂蔚藍清澈的天空才恍然大悟地明白過來,他說出“迦蘭”這個名字的時候也在抬頭看天,看著難得風停雪停的大雪原,天空萬裏無雲澄澈無比,然後他低下頭微笑著說出了那兩個字,迦蘭——原來那隻是伽羅的藍天,諧音迦蘭。


    或許他的名字真的是叫“鳳九卿”?他總是在雪湖祭的時候心神不寧地看著後殿的水池,難道真的和鳳姬大人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心動是一瞬間的,清醒也是一瞬間的,作為目睹了全程並且保持了沉默的旁觀者,她終於意識到這個如罌粟一般妖冶危險的男人,絕非善類。


    理智讓她歸還了“大司命”的頭銜,獨善其身地離開了那片雪原,但是感情這種東西總是會讓人在不經意間產生某種莫名的衝動,她在隱居了十幾年後遇見不請自來的暗部大統領,對方開門見山的和她坦白了來意,並答應她會在事成之後告訴她關於迦蘭王的一切秘密,她鬼使神差的再一次感覺到了當年那份怦然心動,同時也想起了黯然離開那天的失落和不甘。


    異族相較於人類最大的優勢是漫長的生命,雲秋水已經老了吧,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死,或許……她真的有機會和念念不忘的男人再續前緣。


    她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千裏迢迢回到了白教,也給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畢竟她也算是個血統高貴的異族人,畢竟她曾是白教的大司命,她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帝國的軍隊踏平這座象征著信仰的千機宮。


    謝嵐煙用力搖了搖頭,過於紛亂的思緒讓她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氣分外難受,這才從銅鏡裏看到自己臉頰上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小傷口,她先是一愣,忽然想起來什麽事情趕緊往懷中摸了摸——木盒!果然她的身上帶著暗部大統領給的木盒,記憶的最後那個人似乎是讓她把木盒裏的東西撒到祭壇裏去,然後、然後還說了什麽?


    謝嵐煙遲疑的緊蹙眉頭——想不起來了,為什麽會這樣,她竟然一點都想不起來昨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恍惚之中,一個聲音直接在腦子裏響起,有某種鬼魅的暗示讓她在下一秒就收起了全部的思緒重新將木盒收好,謝嵐煙整理了衣襟推門而出,仿佛一個被引線控製的木偶毫不猶豫地朝著祭壇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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