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了一下頭,走出房間關好門,然後走下樓離開藥館,直到走到風雪大作的街道上才倏然回頭,靜默地往那個房間遠遠望了過去。


    蕭奕白——這個人但凡在他的生命裏換一個身份,他都不會對擺在眼前的各種疑點默不作聲,可這個人偏偏是他唯一的血親兄長,是他童年記憶裏最為重要的存在。


    天征府雖然也是帝都城的門閥權貴,但是相比如日中天的高成川仍是有天壤之別,而他們的母親風瑤,曾是高成川長子高北辰的未婚妻。


    高成川對他們兄弟倆步步緊逼,除去和皇太子的暗中斡旋以外,十幾年前那場婚變風波或許也是恩怨的導火索。


    那原本是一場萬眾矚目的世家聯姻,風瑤在自己父母的安排下,懷抱一張古琴準備在一年一度的三軍年宴上為守家衛國的戰士們演奏,年輕有為的高北辰自然也參與其中,誰料這場精心設計的相遇變成了另一場出乎預料的一見鍾情,她心動的對象不是被父母誇上天的未婚夫高北辰,而是變成了坐在另一邊和將士們飲酒高歌的軍閣之主蕭淩雲。


    誰也沒有想到,一輩子嬌生慣養的乖乖女第一次選擇反抗父母竟是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她毫不猶豫地悔婚,並在第二年以斷絕關係淨身出閣為代價堅持嫁給了蕭淩雲,看著是三個人的感情糾葛,實則牽動了三個家族的恩怨情仇,沒多久高北辰因為此事鬱鬱寡歡,不幸染病英年早逝,而痛失愛子的高成川自然也將這筆賬算在了兩家人的頭上,風家自此對其低聲下氣地討好,而天征府也越來越多地遭遇了擠兌。


    年幼的他並不知曉父輩那些複雜的過往,隻是在和所有同齡的孩子一起入學之後才隱隱感覺到了排斥,那些刻意生疏的目光,避之不及的動作,每一件都深深地刻在童年裏,時至今日依然讓他倍感不適。


    他唯一的玩伴就是這個孿生兄長蕭奕白,在被人欺負的時候,他總是顧慮著後果考慮該不該還手,雖然他的武學天賦很高,但經常控製不好力度,小小年紀連幾個教官都要動真格才能對練,真要動手可能一不小心就會把人打傷,每次不等他想明白,一貫喜歡逃課的哥哥就會忽然從眼前冒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先揍一頓對方,甚至還會用法術把人扔到高高的樹上掛起來,一直要等到圍觀的人喊來巡邏的士兵才會笑嘻嘻拽著他溜之大吉。


    那就是他記憶裏蕭奕白的樣子——溫柔,強大,會保護他,會陪伴他,是他孤獨童年裏唯一的依靠。


    漸漸地,他開始厭煩帝都的生活,父親察覺到他悶悶不樂的情緒,就以鍛煉為由把他扔給了自己的好友、海軍元帥百裏風,他就那麽被強行塞到了海上,也許冥冥中自有定數,正是在那一年的航海中他偶遇了一位追著海魔的昆侖山劍仙,小小的孩子第一次見識到遠勝軍機八殿的強大劍術,也第一次深深感覺到了天外有天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他任性地向父親懇求,希望能出海去昆侖山求學。


    父親本不想答應,又架不住母親和他兩個人的軟磨硬泡,終於還是心一橫動用了自己的人際關係將他送到了千裏之外的昆侖山。


    他還記得離開的那一天,哥哥失落地站在房間門口看著他收拾行李,很久才說了一句話:“早點回來啊。”


    十年……十年真的很久嗎?至少在昆侖山的那段日子,他從來不覺得十年是一段很久的時間,因為有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一點點取代了記憶裏哥哥的模樣,會陪伴他,保護他,甚至讓他產生了某種……這個年紀少年應有的悸動。


    直到這次回來,他看著空蕩蕩的天征府,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這才第一次感覺到十年真的很漫長,它足以改變一個人,讓那個溫柔強大的哥哥變得陌生。


    蕭千夜忽然抬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想起前幾天那個出手相助的神秘人,那一刻他瘋狂地想揭下對方臉上的白玉麵具,卻始終在近身的一瞬間被對手逼退,一如他小時候和哥哥比試,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奪下哥哥手裏的家徽。


    是他嗎……這個問題出現的那一秒起他的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


    蕭千夜放下手,沒有再望向那個房間,劍靈在他手心被緊緊握住——那個神秘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奕白是自己的哥哥,是自己唯一的哥哥。


    再一次來到登仙道,蕭千夜目光所及之處的天燈正在一盞一盞無聲地熄滅,黃昏的餘暉溫暖地灑在白色的雪原上,映入他眼底的卻是一片陰暗和嚴寒。


    禦劍術沿著山路前行,果然沒出多久他就被凜冽的風阻攔不得不落地,人流散去之後,名為“登仙道”的山路透出地獄的景象,無數白骨宛如森林般豎立起來,哢嚓哢嚓的拚湊成型,空茫的眼眶裏仿佛真的有一束讓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正在盯著這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蕭千夜靜默地握著劍靈,這條山路雖然並不崎嶇,但畢竟是處在氣候反複的雪原上,除去雪湖祭,平常也經常會有虔誠的教徒願意冒著危險過來祈福,這些滿懷希望的人一定不曾料想,在他們遭逢絕境之時並不會有所謂“神明”現身相救,而在他們死後還會被心中的“神明”變成行屍走肉永遠留在登仙道,成為守護白教的傀儡。


    劍氣開始鋪張清掃眼前的敵人,這些白骨的形態有著很細小的區別,有異族也有人類,在他從小受到的教育裏,異族都是低人一等的存在,這樣根深蒂固的歧視即使是在昆侖山那般與世隔絕的地方也沒能改變多少,而這裏的人類既然願意自甘墮落和異族為伍,軍隊就不會多管閑事保護他們的安全,這種事情你情我願,怨不了任何人,他更不會同情那些被妖言惑眾迷失了心智的教徒們。


    自他一個月前來到伏龍鎮開始就已經無數次鑽研過這一帶的地勢和氣候,千機宮易守難攻,但如果真心想跑,那麽讓修行高深的術士護送從後方雪原撤退應該也是可以的,為了以防萬一,他原本是想將巡邏的白虎第一、第二兩支分隊調回來斷其後路,再率領第三隊強攻,然而一晃一個月過去,不要說根本不見蹤影的第一、二分隊,連第三分隊的集合都遠遠達不到預期。


    這其中的隱情他能猜到,隻是難以置信,他身處軍閣,又是奉皇太子的命令而來,高總督這都能手眼通天的幹涉,難道真的如傳聞所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連天子都要禮讓三分的存在?


    忽然間,有些塵封的曆史不合時宜地在他腦中閃爍起來——當今天子其實是先帝的皇四子,在飛垣這個並不遵循嫡長子繼承製的國度,年少優秀的皇四子明澤無疑是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之一,他是在一次親自帶兵剿匪的途中遇險,意外被泣雪高原的神守溫儀所救,懵懂的感情第一次衝破了千百年的種族界限,四皇子竟然對眼前溫柔美麗的女人動了心,不顧世俗的目光堅持要娶她為妻。


    這件事理所當然地遭遇了所有人的反對,為了讓固執的先帝妥協,他承諾不會讓異族的血統“玷汙”明氏皇朝,並對外宣稱會永遠退出皇室。


    第一個坐不住的人不是尚在猶豫的先帝,而是這麽多年暗中將皇四子當成皇位繼承人悉心培養的禁軍總督高成川,然而直到最後,哪怕是手握重兵的權臣不惜以辭官威脅,年輕的皇四子也堅持娶了溫儀為妻,這份禁忌的感情在飛垣的人類和異族之間都掀起過軒然大波,但風暴中心的兩人卻相濡以沫,一直攜手共進。


    轉折來自於一次衝突,當年高枕無憂的皇太子明祿偶遇了溫儀,到底是瞧不起低人一等的異族,他借著酒勁當眾出言不遜對其冷嘲熱諷,事情很快傳到了明澤的耳中,這幾年受盡冷眼的明澤不動聲色地微笑著,一個危險的計劃正在心底如毒瘤般不可抑製地生長——半年後,太子明祿暴斃,一年後,承諾退出皇室的四子明澤率領禁軍逼宮,誰也不曾料想,一個不爭不搶的皇子,以最為暴力的手段,一夜之間讓這個國家變了天。


    這場政變的最大功臣無疑就是禁軍總督高成川,正是有了他的暗中相助,當時已經手無權勢的皇四子才能堂而皇之地在禁軍眼皮底下逼宮奪權,也正是這件事之後,原本相互製衡的三軍天平悄然發生了傾斜。


    可惜這樣的伉儷情深也沒能抗住時間的摧殘,登基後的明澤一改往日的謙遜儒雅,他變得暴虐多疑,不僅嚴懲了一批侮辱過溫儀的皇親貴族,連當年反對此事的異族也被他下令誅殺,這或許是帝後感情出現裂痕的初始,又過了幾年,溫儀皇後忽然去世,留下年僅十歲的幼子,因為皇後生前無病無傷,又是得到過上天界恩賜力量、有著永恒生命的禁地神守,這件事自此成為一樁懸案,無人敢提。


    或許是出於對妻子的懷念,天權帝幾乎將所有的偏愛都給了他們唯一的孩子,不僅給了明溪“皇太子”這個至關重要的身份,還讓他協管三閣之首的墨閣,唯一不讓他碰的則是兵權,那應該並不是考慮到皇太子明溪因為生母的特殊血脈自幼體弱多病,而是以這種委婉的手段暗中保護他不被高成川迫害。


    時間一天天過去,當年的用心良苦似乎也開始初顯成效,如今的高成川依然強勢,但確實開始在各個方麵被年輕的皇太子限製。


    感情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東西呢?一如撲朔迷離成為禁忌的先皇後,又如十六年獨守論劍峰對往事絕口不提的雲秋水,再如義無反顧嫁給父親卻最終死因成謎的母親,她們究竟從那份感情中得到了什麽?


    蕭千夜迷惘的抬手用力按壓了一下額頭,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麽危險的地方分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然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卻越來越清晰地在眼底浮現出來。


    “阿瀟……”終於,他近乎夢囈地念出了心中所想的一個名字,真是奇怪啊,他有十年的時間向那個女孩子表明心意,但他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早晚要回到飛垣,提醒自己不能對那裏的人動心,而等他真的踏上歸鄉路重回故土之後,他又仿佛把心落在了昆侖之巔,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起她,想要再次見到她,抱住她,告訴她自己從一開始就很喜歡她。


    一時間複雜的思緒紛遝而至,蕭千夜快速甩了一下頭,顯然這短短的路程想到了太多塵封的過往讓他有些心煩意亂。


    他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畢竟高成川這個遠在天邊的名字比近在眼前的白教更麻煩,坦白說即使對飛垣的一切還非常的懵懂陌生,他也能隱約感覺到這次任務背後暗藏的斡旋,山頂那個異族人的神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拿回軍閣主的位置,一直沒有兵權的皇太子……或許是想借著他的手扭轉當下的某些局勢。


    對他而言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訊號,這意味著一旦失敗,他不僅要麵對來自高成川的壓迫,還極有可能自此失去皇太子的信任。


    決不能失敗……蕭千夜緊緊握著雪色的長劍,雙眸是遠勝剛才的鋒芒畢露,他不在乎皇太子和高總督兩人的如意算盤,但天征府一旦失勢,他和大哥都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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