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庭院中,楚維陽有些無奈的站在原地,看著一旁的女人蜷縮在石椅中,自顧自嗚咽的哭著。


    端是一番梨花帶雨,眼淚是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不時間,那女子還要淚汪汪的抬起頭來,用一種埋怨的目光看向楚維陽,噘著嘴,咬著牙,說不盡的委屈。


    而此時,楚維陽無奈的撓了撓頭,他有些不知該如何麵對這樣啜泣的場麵,總覺得還不如方才門扉處一劍一符分個高下生死來的痛快。


    一念及此,他甚至避開了女子的目光,偏頭看向石桌上已經被打開了的乾坤囊。


    幾枚玉簡散亂的擺在桌麵上,餘下的,則是一遝符籙,端看去時,盡都以雲紋鎮封著百花煞炁,另有一壺又一壺瞧不出名堂來的丹丸,輕嗅去時,隻能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


    除此之外,整個乾坤囊幹幹淨淨,未曾留下半點文字。


    有心探看那幾枚玉簡,可當楚維陽的神念掃過的時候,陡然便見一道道靈光兜轉在玉簡上麵,化作隱秘的禁製,阻攔外人的探查。


    若是以蠻力破去,隻怕登時間玉簡便要崩碎開來,化作齏粉。


    仔細端詳了片刻,楚維陽這才尤有些不甘心的移開目光。


    嗚咽的哭聲仍舊像呼嘯的風箱,不僅僅未曾停止,甚至一息勝過一息,聲勢愈發高漲。


    楚維陽複又歎了一口氣。


    許是驚懼的厲害,當那歎氣聲傳出來的時候,女子的哭聲忽地一頓,緊接著,她又像是因為自己的反應而委屈極了,又甚是害怕,隻得捂著嘴竭力不出聲,而流淌下的淚滴卻連成了串。


    而這種沉默的哭泣,愈發教楚維陽的心緒浮躁起來。


    隨即,他喑啞的聲音響起。


    “曠野中,坊市裏麵廝混的人,都常說,這百花樓的姐兒最真,因為能教人瞧的真真切切;可百花樓的姐兒也最假,那一哭一笑裏全都惑人心神的手段,見不得半點兒真意。


    那百花煞炁,還有桌上這一道道符籙,卻盡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東西,這位姑娘,你不能再這麽哭下去了,若沒有幾句交底的話,那便是逼著貧道自己狠下心來做決定了!


    我這樣小門小戶的,沒那擎天架海的肩膀頭,是斷不敢得罪百花樓的,問你這些,也是想看一看能不能了結這裏邊的誤會,可你隻這樣哭,我沒得別樣門徑,就隻好殺了你。”


    說到這裏,楚維陽已經再度提起了手中的長劍,劍光隨著楚維陽手腕的轉動而肆意揮灑著。


    感應到了那源自楚維陽的,真切的淩厲殺念。


    原地裏,那女人竟似是被驚駭的忘記了哭泣,反而打了個寒兢,像是掉了魂兒一樣的楞在那裏。


    因是,楚維陽很不滿的搖了搖頭。


    “發呆?愣神兒?還是不想說些甚麽?算了……”


    楚維陽像是在心中已經做出了甚麽決定,他將劍橫在胸前,猛地往石椅的方向邁出一步。


    “那這樣也好,許多事情貧道做起來也可以無所顧忌,不論是你怎麽知道我姓楚的,還是別的甚麽事兒,我都不想知道了,隻是關乎《五髒食氣精訣》,我需得問個明白!


    哦,對了,剛才你驚懼的厲害,是不是想偏了甚麽事情?貧道也想試上一試,這臨走之前教姑娘肉身布施,許是入得陰冥,也能給自己多攢一份陰德!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


    說話間,那女人已經抖得篩糠也似,眼見得楚維陽一步步逼近,她猛地用略顯尖利的聲音,甩著哭腔開口道。


    “我說!我說!我全都說!我是百花樓青荷,奉雨亭師伯的命令,來靖安道城找尋董衡,他們兄弟倆是師門留在道城的暗樁,但實則是為了透過它們兄弟倆來尋找你,鎮魔窟的逃囚,盤王宗的傳人,楚維陽!”


    百花樓青荷這帶著哭腔的一段話,幾乎比甚麽煞炁都管用,直接教楚維陽呆立在原地,臉色一息間幾乎千變萬變。


    一種沒來由的驚詫湧上了他的心頭。


    “百花樓……你師伯是……師雨亭?”


    青荷點點頭:“正是!”


    恍惚之中,楚維陽的思緒翻湧,身形搖晃之中,他似是又回到了那條船舫上麵,回到了曾經與師雨亭未曾見麵的那次相逢。


    當時以為是萍水上的陌路,是芸芸眾生裏兩個修士的道左相逢。


    可知道這會兒楚維陽方才明白過來,隻那一次見麵,甚至許是在和楚維陽見麵之前,師雨亭便已經洞悉了自己的根底。


    這般再憶起,那天楚維陽站在窗戶旁,經似是毫無遮掩一般。


    這……


    一念及此,楚維陽遂回過神來,再看向低聲啜泣的青荷的時候,他竟沒來由的產生了某種惱羞成怒的感覺。


    隻是這樣的心緒來的快,也在閃瞬間被楚維陽按下。


    他很沉鬱的掌握著自身的心緒,然後用極冷靜的態度看向青荷。


    “百花樓的師雨亭道友,來靖安道城的路上,我們有過一麵之緣,當時我還騙她,說我名喚郭典,盤王宗傳人……想來當時,她正瞧著我笑話呢,可不論怎麽說,那會兒便算是見過了,有事情當時不提,怎麽翻過頭來,又教你費這樣的麻煩,找我又是為的甚麽事情?”


    聞聽此言,青荷反而沒有立刻應答,而是稍稍沉吟了數息,才開口道。


    “若是要騙楚道友,我這兒一念間便有千百種天衣無縫的話,可到底來尋你這件事情,吩咐下來的是師伯,至於她來道城見你打算怎麽做,我這個小輩兒的哪裏能清楚?”


    說到這裏,青荷遂又猶豫起來,她咬著嘴唇,很是糾結了一番,才又繼續開口道。


    “但臨行前,我曾聽師伯親近的侍女們在下邊說閑話,說是董衡知曉一處海外的洞府,觀瞧痕跡,該是一位盤王宗的先賢留下來的,於是來道城尋楚道友,許是為的這件事情……”


    聞聽此言,楚維陽這才點了點頭,像是聽信了青荷說的話。


    “這一樁因由,我算是聽明白了,那麽《五髒食氣精訣》呢?你既然知曉我是盤王宗傳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該明白我是在問甚麽!”


    聞聽此言,青荷反而沒有甚麽猶豫,說話間甚至變得大膽起來。


    “楚道友是想問丹方?那個是沒什麽用的,或者更準確的說,對道友是沒有甚麽用處的,蓋因為除去寶丹所能煉化的元炁之外,關乎藥力煉化,還需得配合著百花樓的秘法來修行!若隻是說那些坊間流傳的噱頭,道友需得在我身上體悟呢!


    至於說修行,吾宗得到這部功法之後,修行之真髓,不在於那口爐灶火,不在於胃囊丹鼎,而在於五髒脈輪,在於百花煞炁!諸般寶丹配合,不過是選五種花煞,各得五行,先入藥力之中,又隨藥力煉入五髒脈輪之中,尤是,入得百花道門徑!


    這是個討巧的法子,蓋因為直接以百花煞炁入門徑,實在難如登天,但若是用這部功法來越過最初的瓶頸,掌握了五種花煞,五炁流轉,生生不息之間,五花便是百花,這番道理也不怕說給道友聽,我們每人修行時用到的丹方,都是長輩推演的!


    人與人各不相同,隻是差了一線,便是天地大謬,況且即便是有師門長輩願意出手為道友推演丹方,可也晚了一步了,楚道友那翠玉火使的厲害,想來已經安穩毒煞之火入絳宮心室了?如是五行去其一,便是修起花煞來,一入火中,全助了火勢。”


    說到這兒,青荷與楚維陽竟同一時間齊齊搖起頭來,他們仿佛都想到了剛剛翠玉火迎風暴漲的場景。


    隻是被青荷三言兩語絕了一條路去,楚維陽卻並不覺得氣餒。


    他平和的麵容下,反而是愈見狂喜的心緒——


    青荷言語之中道明的百花樓修行《五髒食氣精訣》的方向,幾乎是給楚維陽指出了同樣一條通衢的道路來!


    既然毒煞能化火安穩入絳宮心室,那麽楚維陽自然也可另尋他法,引毒煞入五行中,以此為討巧法門,越過直麵煞炁的天塹一般的瓶頸,五行生生不息之間,找尋到屬於自己的煉煞之路!


    恍惚中,一道冷流似是從腦後兜頭澆下,那涼意直抵雙腳而去!


    當日與閆見明討要毒功的時候,本就是奔著用毒道間接化煞的想法去的,如今愈走愈深,有成就本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聽得百花樓的修法方向,在自己真切的看到毒功的成就之前,明白這是一條正確的、能教人走通的道路。


    隻這樣的體悟,帶給楚維陽心神的振奮,便比甚麽都強!


    因是,縱然有千萬種借口可以用在此處,但是初步帶著這種聞道的歡喜情緒,楚維陽再看向青荷的時候,忽然間明白,這個人,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將她殺死在現在,殺死在眼前。


    想到了這兒,楚維陽遂點了點頭。


    “多謝青荷姑娘的指點,如今,咱們算是把這樁事兒裏邊的誤會都解開了罷?我是不願意和你們聖地大教結梁子的,既然師道友有事尋我,不論是不是那海外的古修洞府,我都在道城,就在這庭院裏,等著她過來,你看如何?”


    這會兒,青荷姑娘抽動著鼻翼,後怕似的又想要掉眼淚下來。


    “那……說這些之前,你這兒……有沒有能洗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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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時是宮裝,去時是一身天青色寬大道袍。


    濕漉漉的長發就這樣披散著搭在肩膀上,青荷歡快的走在人聲鼎沸的道城長街上。


    隻是這樣幾個兜轉。


    忽然間,那喧鬧便煙消雲散去,青荷站定在另一處僻靜的院落裏,揮揮手,引得四壁上禁製的靈光垂落。


    再看去時,青荷的臉上哪裏還有啜泣與膽怯。


    她臉上滿是精明的笑意,一翻手間,一枚淺紅色的玉簡,就被她捏在了掌心中。


    靈光兜轉間,青荷婉轉的聲音便響起。


    “師祖,說來也是巧得很呢,弟子機緣巧合間,竟生生與那盤王宗的獨苗,那個叫楚維陽的打上了照麵,不得已,也沒來得及與師伯言說,弟子便改變了原定的計劃,借著些因由,借著些機緣巧合,將吾宗修行《五髒食氣精訣》的門徑,盡都說給他聽了。


    到底是從鎮魔窟裏一路殺出來的煞星,奔走九萬裏,端是淩厲手段!弟子一朝陷在他手中,被他……被他用盡手段……拷問,可弟子沒敢說吾宗與盤王宗的因果之事,還是不得已,隻好將師伯來尋他的事情說了,我看他似是另有主意,不像是願意等師伯來的。


    唉……到底是陰差陽錯,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麵,弟子惶恐,也不敢和師伯說,師祖,您看看……計劃有變,怎麽安排師伯的行程?今早上與楚維陽見過了麵,接下來弟子也不好再跟蹤他,說不定等師伯趕來的時候,便是直直撲了個空,到時候泄憤,怕是弟子要遭殃。


    師祖,您可得救一救弟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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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中。


    青荷已經走出去許久,楚維陽仍舊在原地,有一搭沒一搭的翻看著被他扣下來做“抵押”的乾坤囊。


    將那幾枚玉簡掂在掌心裏。


    “芷姑娘,你庭昌山的秘法呢?可有能破去這禁製的?”


    心神之中,淳於芷自然是沒應這一茬,反而問向楚維陽。


    “這丫頭說的話你可信了?以我看,這丫頭可不是那老實的孩子……”


    楚維陽仍舊在掂著玉簡玩。


    “你說的是哪段話?關於功法修行的?還是關於師雨亭的?”


    淳於芷不假思索的回應道:“自然是關於師雨亭的事情!”


    楚維陽笑著搖了搖頭:“半真半假罷,許是來尋我是真的,關乎那處修士洞府也是真的,但至少,說董衡是百花樓的暗樁,我是不信的,或許他與百花樓有甚麽朦朦朧朧的聯係,但一定不會是暗樁,否則那日在道城外,我也不能騙過他發下道誓來,這樣看,那修士道府說不定也是一個局……


    又有實力,又有勢力,還會跟你玩心眼兒,害怕呐,教人隻想一想就惶恐不安,盡都是些後怕,尤甚靈丘山樹海之中……”


    原地裏,楚維陽攏著袖子,抬頭悵然望著灰蒙蒙的天穹。


    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滔滔海風裏,尤且如是。


    “那你怎麽想的,真個在這兒,等師雨亭來?”


    聞言,楚維陽兀自喟歎了一聲。


    “我大概想明白青荷這番莽莽撞撞舉動的言外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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