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不朽


    同樣的問題,在第二次提出時,終於得到了一個相對正麵的答複。


    “你就是王洛,毫無疑問。”


    簡單的一句話後,白澄便又緘口不言,隻是用平淡的目光注視著王洛,似乎在等待他的理解,以及回潰


    王洛張了張嘴,想要追問,卻最終隻是默默點頭,示意自己了解。


    白澄的回答實在過於簡略,而且聽來似乎毫無信息量——她從最初就在稱呼自己王洛而非師弟,此時這句你就是王洛,就顯得有些多餘。


    但是“多餘”本身也不失為一種信息,尤其在經曆過剛剛那兩次幾乎讓她魂飛魄散的示警之後,將以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次,便同樣成了一種強烈的暗示。


    “師姐強調我就是王洛,那麽,問題就在於如何定義‘王洛’了。可惜,不方便直接詢問‘我是不是生於舊仙曆時代的那個王洛’,因為看上去就是一個問了會讓白澄自爆的問題。”


    “但是反過來說,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能得到直接的回應,顯然我和自己記憶中的自己並非同一人……但是,既然不是同一人,她又為何堅持我是王洛?或者說,在她看來,王洛應該如何定義?”


    想了想,王洛拋出了一個旁敲側擊的問題。


    “請問,白澄是誰?”


    這位祝望國主,臉上帶著極端的複雜之色,急切、不安、乃至惶恐……卻沒有責怪、更遑論敵意。


    仿佛有什麽極其為難的事情,促使著她在這個敏感微妙的時刻,貿然前來驚擾王洛,然後再讓他勉為其難。


    簡單來說,白澄是誰,已經不取決於白澄本人了。此時就算王洛忽然跳出來對天下人說,白澄沒有死,她就活在自己的識海之中……鹿悠悠也會冷漠地表示,王洛激戰中被打壞了腦子,開始幻覺叢生,大家不必介懷,多多諒解……


    所以,能決定王洛是誰的,也不是王洛的記憶、經曆、相貌、修為這些瑣碎細節。


    而是那個指鹿者。


    可惜,在完全想清楚這個問題之前,他的思緒就被人打斷了。


    “……不,他醒了。”


    睜開眼,出現在眼前的,是鹿悠悠。


    說完,白澄便輕輕閉上了眼睛,身形有了些許的搖簇。顯然剛剛那段話,雖然旁敲側擊,但依然隱隱觸發了一些禁製,需要她花費些時間去消化——好在代價看來不重,並不會有什麽實質影響。


    良久,鹿悠悠開口道:“關鐵軍元帥他……”


    “王洛……”


    說白了,這就是一個指鹿為馬的問題。是鹿是馬,並不取決於這兩個動物自身,而在於指鹿者的身份。


    所以關鐵軍手持凝淵聖劍,以元嬰之軀曆戰真仙,需要付出的代價,他也是一清二楚。


    白澄聞言,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讚賞,而後她沉吟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意味極其深長的回答。


    王洛點點頭:“節哀。”


    但是,天下之大,有資格指此鹿的,又能有誰?


    對此,王洛也隻能由衷感慨。要塞頂上的決戰,王洛雖未親至,但視線始終都在,他畢竟是靈山山主,靈山腳下發生如此烈度的惡戰,他一直都看得一清二楚。


    師姐嗎?鹿悠悠嗎?又或者是……


    “你如今是我掀起的這場荒亂的勝利者,卻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意孤行地保下了我這罪魁禍首……那頭小鹿兒,絕不會讓任何人知曉此事,她會將我的屍首高高懸掛在要塞上空,向全仙盟的人昭告白澄已死。所以,白澄是已死之人。”


    “嘖,牛逼。”


    但王洛卻已經從這番話中,領悟到了白澄的本意。


    應該說,如果從舊仙曆時代的仙道理論出發,他在斬出第一劍的時候,就該形神俱滅了。元嬰和真仙之間的差距之大,無法用任何主觀意誌去彌補。盡管靠著天時地利,他以透支的方式連續出手,幾乎將白澄斬於劍下,但幾十上百劍累積下來的透支額度,也讓他再也無藥可救。


    這樣一個人,居然醒過來了……王洛除了感慨牛逼,也沒別的話想說。


    時機不妥,現在他實在無心考慮太多關鐵軍的事。


    “他說,想要見見你。”


    王洛皺了下眉頭:“關鐵軍他要見我?是回光返照嗎?”


    鹿悠悠歎息道:“不,情況比那要複雜得多。所以……三樹堆的事,我會幫你,現在也麻煩你幫我一把,好嗎?”


    王洛嗤笑一聲:“當然好。”


    嗤笑是衝著自己,他居然險些忘了,鹿悠悠再怎麽天性純良,也是治國五百年的純良,國主該有的手腕她一點都不少。而三樹堆發生的事,除了秦鈺之外,韓穀明和黃龍顯然也已經知曉。


    不過,終歸是良善之主,所以鹿悠悠此時口中的幫忙,也是發自真心的。王洛多少有些感懷,便暫時收攏了意識世界,將白澄疊好收起,暫時將注意力轉回到鹿悠悠身上。


    “關定南情況怎麽樣?”


    鹿悠悠歎息道:“不太好,但比他父親要好,白澄她……到底沒有對他下死手。”


    說著,鹿悠悠伸手抓過王洛的手腕,而後向前踏步,那小小的身影頃刻間便在王洛眼前膨脹如巍峨高山,又在刹那後複原。


    而此時,王洛已回到了自己忠實的靈山腳下。      掌控百裏山壘的要塞就在前方不遠,但不久前才回響於山間的歡騰之聲,卻已無影無蹤。


    濃鬱的死亡氣息徘徊在四周,那些不久前才盡情宣泄快意的士卒們,竟有不少人開始披麻戴孝,麵露悲戚。


    而當王洛以山主的權限,將視角拉高,俯瞰大地時,便有些驚訝地發現,圍在要塞四州,來自仙盟百國的十萬聯軍中,竟有相當一部分正沉睡不醒,身上洋溢出近乎屍臭的味道。


    剛剛自己聞到的死亡氣息,正來自於這些沉睡不醒的士卒。


    他們基本都是祝望的本地人,九成以上出身南鄉定荒軍,隻有大約一成零散分布於祝望的其他部隊——大多身居要職。


    這些昏迷不醒的半死之人,正被緊急救援,然而無論周圍的醫護人員如何努力施以丹藥仙術,他們的生命仍緩慢而堅決的流逝,四周的屍臭味道也逐漸濃烈,甚至開始讓一些修為根基相對不那麽紮實的年輕士兵開始感到本能的不適,臉上隱約升起陰沉的黑氣,仿佛被毒素感染……


    此時不待王洛開口提醒,鹿悠悠已經一步登天,在百米高空綻放耀白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後下令道:“所有人,立刻撤離戰場,前往一號掩護位置,等待下一步命令。”


    下一刻,圍聚在要塞外的大軍便井然有序的高效離常雖然分屬不同國家,又是被臨陣抽調而來,但他們依然有著極其嚴密的組織能力,無論進退都分毫不亂。


    而待所有人都離場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才終於走到王洛身前。


    “關元帥,別來無恙。”


    關鐵軍搖了搖頭,幾束灰發隨之飄落,而後脖頸處更是有一塊幹結的皮膚似泥塊般掉下來。


    短短片刻間,他就在王洛麵前迅速失去了九成以上的生氣,仿佛一具枯朽的幹屍……但轉眼之間,所有枯朽的部分就都被無形的力量填充的充盈飽滿。脫落的頭發以烏黑的色澤重新生長,龜裂的皮膚下麵也生出了宛如年輕人一般的水潤飽滿的新皮。


    見到這一幕,王洛心中便即了然。


    關鐵軍歎息一聲,說道:“如你所見,那些孩子……被我拖累了。”


    鹿悠悠則補充道:“是他們自行其是的,得知元帥你要親持聖劍去力戰真仙,他們自發組織人手,構成了這共生陣……以萬人的精血,換元帥不死於沙常”


    “共生陣……”王洛微感驚訝。


    此陣是新仙曆年間的仙盟獨創,靈感取材於魔道三宗之中,用以煉化生靈血肉,填充己用的血祭之術。


    配合新仙曆的大律法,仙盟的諸多陣道宗師苦心孤詣,在原有的血祭術中加入了諸多嚴苛的限製條件,以換取更為廣博強大的陣法神通:入陣之人,必須人人都有與戰友同生共死的決心,更要有上下統一號令的嚴格組織,以及對身邊人絕對的信任……


    依靠這些在魔道三宗之中絕不可能存在的稀有要素,仙盟成功改良了血祭之術,創造出足以容納萬人的共生陣。陣中任何一人承受的傷害都將由萬人平均分擔。因此除非將萬人齊誅,否則這萬人中的任何一個,都永遠不會倒下。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軍中的共生陣都可謂神陣,一旦成功結陣,理論上就算是大乘真君出手,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對這萬人造成有效殺傷,遑論減員。而以仙盟的仙道力量,隻要不減員,那麽上萬人的戰陣配合、佐以各類法寶仙器,就足以抗衡任何徒具個體力量的強敵。


    此陣唯一的缺陷,就是對入陣者的要求過於嚴苛,以至於即便在茸城拓荒之前,仙盟都很難找到足夠多的適配陣法的精銳。


    而現在,祝望的軍人,成功結成了共生的大陣。然而初戰的戰果,卻出乎意料的慘烈。


    上萬人的生命,竟都彌補不了關鐵軍持劍的透支。


    “看來並非所有的傷害,都能平均分擔。”


    鹿悠悠搖頭道:“不,因為這根本不是傷害,而是……元帥早已篤定的犧牲。唯有崇高的犧牲之誌,才能讓他在短時間內共鳴天心,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偉力,正麵抗衡白澄。然而,傷害可以分擔減免,犧牲卻不能,因為若以萬人為後盾來抵消犧牲的代價,那麽犧牲也就不值得稱為犧牲了,共生大陣的初創之心也等於遭到了玷汙。所以……”


    關鐵軍說道:“所以,本我一人之死,卻要牽累萬人。我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可得……”


    王洛說道:“卻也未必,世上從不曾有無法欺瞞的陣法,隻要召集陣道宗師對共生陣臨時強化改良,說不定就能有兩全其美的結果。”


    關鐵軍搖頭道:“已不可能了,犧牲萬人,成就一人,這不是共生陣的初衷,而是血祭術的初衷。至於血祭術……早在魔道三宗歸化仙盟時,就已是絕對不能碰觸的禁忌了,因為那將萬靈視作牲畜草芥一般的術法,已入荒流。我如今這條命既然是受此術而延續,實際上便形同化荒……”


    王洛這才注意到,在關鐵軍那不斷枯朽,又不斷複蘇的過程中,屬於仙盟的氣息正一點點流逝,取而代之的,確實是近似荒毒的氣息。


    “我知道,並非身染荒毒就一定無藥可救,但我一生與荒蕪作戰,並不想借助荒蕪的力量苟延殘喘。”


    王洛於是沉吟起來,片刻後,問道:“所以,伱需要我做什麽?”


    關鐵軍說道:“將我這化荒之人煉化、封印為器,然後將我置於山壘以西,我願為仙盟拓荒的拉纖之人。”


    “煉化……”


    “我知道你做得到,也唯有你能做到。你是靈山山主,尊主大人的小師弟;同時又是化荒之人。強如白澄也不能以荒蕪的力量強壓你低頭,可見你在荒蕪體係中的地位之高。”


    關鐵軍鄭重道:“唯有你,才能同時占據仙荒兩道,破解這生死不得的局麵,決定我的歸宿。也唯有你,才能讓我這本該腐朽的身軀,繼續為仙盟貢獻綿薄之力……行在拓荒之路上,直至九州的最盡頭,這是軍人最崇高的浪漫。王山主,求你成全。”


    王洛最後確認道:“將活人煉化成器,這手段……我可以一試,但其中的苦,元帥你應該清楚。靈山過去唯有對待最不可恕的罪人,才會行此酷刑。”


    關鐵軍淡然道:“任何酷刑,對我而言都如同解脫。何況靈山當年創立此術,也不是為了折磨敵人,而是以酷刑令罪人贖罪。而對我而言,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好吧,那我也無話可說了……不過此術並不簡單,我需要一點時間籌備。”


    關鐵軍點點頭,而後閉上眼,身形迅速枯朽,縮小,最終成為一具玩偶般的幹屍,卻仍驕傲地挺立在地上。他在竭盡所能排斥來自共生陣的生機填充,以不牽累那萬名自發犧牲的祝望軍人。


    但此術顯然不可持久,所以王洛也必須盡快拿出煉化的方案。


    “所以,師姐,幫我一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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