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咬鉤


    新恒大將軍楊九重口中的老祖宗,名為楊天元,是在百年前就已屹立於兩億人之巔的大乘真君。他一生傳奇無數,迄今壽元已近七百載,比新恒朝的曆史還要悠久,幾乎是親眼見證了整個新恒朝的成長。


    不過,一位七百歲的修行人,即便修為已臻化境,卻終歸無法突破壽元大限。在天庭之門緊閉,凡人無法飛升的情況下,他的生命力自是不可避免地江河日下。所以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在北境衛國公的洞天福地中閉關潛修,以大乘至境的修為去抵抗時光磨損。


    這樣一位北境人的老祖宗,除非是家族到了生死攸關之際,否則絕不會輕易出手。然而當太後與大將軍策劃兵變時,還是主動找到他,希望他能為全局兜底。


    楊天元沒有推辭。


    繁城周邊是大內總管的地盤,因此朝廷兵變當日,楊天元隻在北境遠望,並沒有出手。然而當楊九重等人功虧一簣,被國師張進澄逃入東都牽星台,天壇供奉的寶玉也被【遊客】偷走後,楊天元便赫然走出了洞天。


    因為就在太後和楊九重動員全境,大肆於國內搜捕的時候,楊天元便意識到,遊客很可能早就逃出國境之外了。


    對於大部分新恒人來說,跨越國境都堪稱是不可思議之事。離開了天庭賜予的琉璃網,便是充斥邪祟孽物,駭人到難以言喻的無盡荒原,而在荒原東方更有天庭之敵,自號仙盟的繭中人。


    新恒六百年曆史,再加上前麵數個朝代,累計千年的曆史上,幾乎沒有人能在脫離琉璃網庇佑的情況下,在荒原長期生存。


    哪怕強如大乘真君也不例外。


    事實上,任何一個生於新恒,沐浴在無暇琉璃光下之人,都會在心中生出“不要跨越國境”的念頭這種念頭如同根深蒂固的烙印,越是年歲增長、沐浴琉璃恩寵,念頭就越是不可動遙


    再比如即便遊客真的身在荒原,但那終歸是一片危機四伏、且全然陌生又無比廣袤的地方。即便對大乘真君來說,在茫茫荒原尋找一個幾乎沒留下可靠線索的遊客,也如大海撈針。


    盡管這血祭之術明顯代價沉重,但靠著一次次的血跡,以及諸般異乎尋常的主場優勢,遊客始終能將修為遠勝自己的大乘真君甩在身後。以至於二十天來,楊天元無論如何施展一身神通,卻甚至都沒能再看到遊客本人,兩人之間,最近的一次,也間隔了大半日的路程。


    盡管在七百歲高齡時結束閉關,踏足荒原。幾乎每一步都是在燃燒所剩無幾的壽元,但楊天元很清楚,自己還燒得起,為了新恒國祚,為了明州兩億眾生,他也必須燒得起。


    而這一次,楊天元即便仰望靜州的虛月,也推衍不出對方的所在了。一時間隻能用起笨辦法,在血烏肆虐過的土地上,嚐試拚湊線索,完成追蹤。


    而就在人們以為,這位難得出手的大乘真君,最終多半要空手而歸時,他卻發了一封綠信回來。


    楊天元一去就是二十天,整整二十天,隻偶爾發回一封載著白信的純白小劍,算是報個平安但遊客的線索卻始終沒有找到。


    他應後人之邀,自洞天中破關而出,運使大乘真君神通,本應是煌煌天威,碾壓之勢,最終卻和人在荒原形成一追一逃的漫長拉鋸。堂堂大乘真君,仿佛被人拖入泥潭,滿身汙泥地打起消耗戰。


    麵對一個修為實力甚至更在自己之上的荒原異獸,楊天元並沒有和對方硬碰硬的決心,不得不暫避鋒芒,眼睜睜看著那遊客手持一盞清澈的琉璃燈,堂而皇之地躲入血烏體內……待血烏散去,遊客又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乘真君的手段終歸是不凡的,即便現場一切有形無形的生機靈機都被血烏吸食得支離破碎,楊天元依然隱約咬住了對方的尾巴,令這場追擊戰不至於就此中斷。


    而這個時候,有把握親赴荒原,將遊客抓回來的也唯有楊天元這樣,生於無暇琉璃光之前的大乘真君了。


    然而當楊天元抓住破綻,以雷霆之勢撲擊而去時,卻居然撲了個空。那遊客在千鈞一發之際,拋出一團異樣的血肉,以此引來了左近荒原的主宰——血烏。


    這期間那一封封白信,每一封其實都承載著楊天元的深深無奈。


    所幸,這場消耗戰,並不需要太過急躁,時間站在楊天元這一邊。


    而那遊客貌似從容,但每一次割肉血祭,都會帶來無可挽回的損傷,他絕不可能比揚天元堅持更久!


    終於,到了四天前,不知是對方忙中出錯,還是多次血祭後終於變得過於虛弱,同時楊天元也多少適應了荒原的險惡……終於,在鳳湖西岸,楊天元確鑿地抓住了一絲對方未及掃清的足跡,而後一路緊追,來到了湖心。


    找不到的理由有很多,比如說揚天元並沒有十分的把握,那遊客一定去了荒原,也或許對方隻是在國師的遺計幫助下藏在了國內某個角落,前去荒原不過是他的刻意誤導。


    以至於大部分生於繁華區域的人,單單是想象自己走出國境之外,都會恐慌心悸,難以自已。這種情況下,若是那神秘莫測的國師心腹遊客,真有本事逃往荒原避難,那還真的恰好戳中了新恒人的盲點。


    但另一邊,有了提防的遊客,也變得更加狡猾。而他踏入荒原就仿佛回歸主場,一草一木皆可為其所用。每當楊天元終於靠著各種線索追近身前的時候,遊客隻要拋出一塊特殊的血肉,就能招來附近的強大異獸,為自己爭取時間。


    這封綠信總結了二十天來的全部過程:楊天元當日以靜州虛月的月相大衍術,於億萬虛空中抓到了那條油滑的遊魚偶爾浮出水麵的一道漣漪,並沿著蹤跡來到新恒國境之外。最初,他的確咬到了對方的尾巴。遊客顯然沒料到自己躲入荒原居然也能被人跟住,更沒料到追蹤自己的人竟是大乘真君楊天元,一時間多少有些荒亂,因此更是破綻百出。


    所以過去二十天來,楊天元一封又一封宣告無功的白信,也是讓後方的楊九重等人習以為常了。


    然後,在鳳湖湖心處,他徹底失去了遊客的蹤跡。仿佛對方就在此處遁入虛空,不複存在。上一刻,線索還鮮明地擺在眼前,下一刻便戛然而止,不知所蹤。


    再之後,任憑楊天元用盡手段,甚至不惜進一步燃燒壽元去觀望虛月,得到的結論依然令人困惑,乃至尷尬。


    結論簡單明了:那名遊客來到鳳湖湖心後,便哪裏也沒有去。      但楊天元無論如何以五感、以神識探查四周,結論都是那名遊客並不在此處。


    截然相反的兩個結論,讓楊天元陷入了很長一段的迷惑,直到他親眼目睹了鳳湖水中,一尾畸變的遊魚,被體型更大的魚一口吞下,才豁然驚醒。


    原來結論是這樣簡單:那名遊客,已經死在鳳湖了。


    所以自然是哪裏也沒有去,但也並不存在於此。


    這個結果,可以說合情合理:無論那遊客對荒原有多熟悉,荒原也終歸是個極端危險的地方,即便是天庭仙官都很少願意在荒原久留,遑論凡人?遊客雖然能一定程度驅使荒獸,卻每次都要付出極其沉重的代價。而鳳湖更是周邊數百裏範圍內,荒獸最為活躍,靈機最為紊亂的地方。他帶著一身創傷和疲憊躲到鳳湖,本就是在生死的邊緣遊走,那麽一招不慎死於此地,又有什麽奇怪呢?


    之後,楊天元再次以靜州虛月為憑依,施大衍之術,去算遊客的生死。而月相給出的結果,也基本上印證了他的猜測。遊客的確已是死了,這場追逐戰,已經到此為止了……


    但是,這樣一來,就又出現了一個難題:楊天元追逐遊客,並不是為了遊客本人,而是為了他手中的印星寶玉。


    那寶玉是平日裏供奉在繁城天壇的國之重寶,布有層層機關禁製,以及許多追蹤的術法。隻是遊客在盜走寶玉時,以秘術將寶玉強行隱藏了行跡——不然的話對方隻要追蹤寶玉,就能自然定位到他。


    但是這種隱匿之術並非萬能的。通常來說,唯有以自身為容器,佐以特殊的體質,才有可能屏蔽掉繁城的追蹤。然而如今遊客已死,這種屏蔽早該失效……那麽為何寶玉的去向,仍不能被追蹤到?


    可能性無非兩種,其一、遊客被鳳湖周邊出沒的異獸吞噬後,寶玉也隨之進了異獸的肚子。而那異獸恰恰體質特殊,能夠完美屏蔽繁城的追蹤……此事雖然聽來有些牽強,但地處鳳湖,誰也不敢斷言這幽深的湖水中究竟醞釀出過怎樣的孽物,更何況鳳湖的湖水本身也有極大的屏蔽功效。


    所以接下來楊天元要做的,就是在這鳳湖以及周邊區域掘地三尺,將那私吞寶玉的異獸找出來開膛破肚。而隻要對方不是原始洪荒時代的祖傳異獸,那麽即便刻意躲藏遮掩,在這片虛月映照之地,以他大乘至境的修為,也早晚能將其挖出來……需要的,隻是一點點時間。


    其二、遊客在死前已將寶玉摧毀……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


    對張進澄而言,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借助外部力量,以印星寶玉打開牽星台,然後從十萬大軍的包圍中脫困而出,再之後聯合內外力量,步步翻盤。但若是實在做不到,那麽將寶玉就地摧毀,也好過令其落入太後之手。


    隻要沒有寶玉,那麽任憑太後一黨調集多少萬大軍,多少大乘,也都休想打開仙人所築的高台……更休想將新恒投誠的事情告知天庭。


    凡間之聲,上達天聽的渠道一共就隻有三個。國師本人開口、東都牽星台作法……以及最後一道隱藏在印星寶玉中的秘法。如今張進澄將自己封在牽星台中,幾乎就等於把所有上達天聽的路都給封死了。太後一黨無論對天庭多麽忠心耿耿,也都換不來天庭的片刻注視。


    而沒有天庭的力量,就不可能打破如今的僵局。而僵局若是繼續持續下去……時間顯然並不站在太後一方,至少,並不一定站在太後一方。而不一定三個字,無疑便是國師的機會。


    所以,當遊客判斷自己實在難以逃脫,更遑論將寶玉帶回東都救出國師的時候……將寶玉就地摧毀,也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決策。


    “哎呀,所以老祖宗這綠信,果然隻能當紅信來看埃”


    看完信後,楊五逸不由發出無奈的歎息。


    楊九重卻說道:“至少殺了國師最為得力的心腹愛將,這已經值得一封綠信了。有那人在,我們始終都要麵對出現最壞局麵的風險。那人當初能在萬軍之中潛入天壇盜取寶玉,隻怕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資源,這十萬大軍所組成的封印之陣,也要被他洞穿。”


    楊五逸有些難以置信,卻不在這等細枝末節上與兄長分辨,隻是問道:“所以,現在咱們要怎麽辦?等老祖宗在鳳湖挖寶歸來,請他順路來一趟東都,與總管嚐試聯手破開牽星台禁製?”


    楊九重說道:“老祖宗應該不會回來了,他這次出山長達二十天,消耗甚巨,無論最終結局如何,都必須盡快回歸北境洞天閉關調息。而且,從鳳湖到繁城、東都,也談不上順路,實在沒理由叫他老人家專程繞路。”


    說到此處,楊九重忽而頓住,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隱約的靈光閃爍,卻一時捕捉不及。


    楊五逸卻清楚地捕捉到了,目光在瞬間變得冰冷。


    “鳳湖……距離流岩城倒是不遠。而且時間也差不多對得上,遊客死,寶玉失蹤,然後黎奉仙就親率兩千部眾,跑去窮鄉僻壤紮營……”


    楊九重頃刻間就再次點燃怒火:“好個膽大包天的逆賊!我這就要他粉身碎骨1


    楊五逸卻連忙製止道:“二哥息怒,此事隻不過是我牽強附會的臆測,並無任何實據。這種情況下貿然對星軍主帥動手,實在得不償失。而且即便他真和那寶玉有了牽連,事情也未必就沒有斡旋餘地。那人生性自私貪婪,隻要對症下藥,許以榮華富貴,未必不能讓他將寶玉拱手奉上。畢竟那寶玉在他一介元嬰手中,又能抵得什麽用?”


    楊九重欲言又止時,楊五逸已經拱手請戰:“二哥,不妨就派我去桑郡走上一遭。無論黎奉仙有什麽陰謀詭計,我都有信心將其一一破去,再將寶玉帶回東都!他當年就不如我,如今更不是我對手1


    楊九重沉吟許久,方才重重點頭:“好,那桑郡之事就由你全權處置1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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