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百裏者半九十。


    李平安繼續用靈識探查前路,最後這幾百裏非但沒有鬆懈,反而更加謹慎。


    直到那片熟悉的山林映入眼眶。


    李平安停在山崗,隔著鬱鬱蔥蔥的山穀,眺望著對麵半山腰處的小小道觀,感慨橫生。


    空山新雨,白霧朦朧。


    五年前的那個夏日,他靠著一把柴刀、一條獵弓,在幾名樵夫的指引下,喝著山泉、吃著野味,曆經艱辛找到了這處道觀。


    也就是在這裏,他敲開了那兩扇緊閉的大門,找到了這一世的‘轉折點’。


    李平安對陳宮閔道長一直心存感激。


    借著掌心琉璃鏡看了眼天空中的雲朵,李平安拿出此前準備好的弟子服,紮起道箍、蹬上布靴,將一根竹簪插過道箍,竹簪左右懸掛兩條青色長帶。


    隨後,李平安雙手在臉上摸索了一陣,當著雲上仙人的麵,取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麵具,恢複了自己原本的麵容。


    李平安心下琢磨:


    ‘那裝作老婦的女修會變形術,這倒是個稀罕術法。’


    ‘若她也是萬雲宗弟子,以後有機會可以問問變形術從哪學的。’


    他身形隨山風飄起,讓些許法力外溢,算作自己的身份標識。


    陳宮閔道長已有百二十歲,依舊是中年的麵貌,修為停在了煉虛境,距離合真境尚有一段距離,升仙渺茫。


    陳道長是萬雲宗駐紮凡俗仙朝的外門弟子,主要職責就是照看宛安城及其周邊城鎮,若有妖魔為惡,能打過的就地消滅,打不過的上報門內。


    如陳道長這般,駐紮各地的萬雲宗煉氣士,在臨正仙朝內能有兩三千人,大多都是煉虛、合真之境,且多在大都與邊境。


    在臨正仙朝經常發生衝突的邊境區域,還會有萬雲宗的仙人駐紮。


    沒什麽意外的話,陳道長後續數十年都會在此地修行,如果修為能突破至合真境,就可回門內熬一熬資曆,有人提攜的話,就能做個如原本微炎子那般的外門低階執事。


    當年觀摩微炎子升仙時,李平安就產生了一個疑問。


    【這個世界為何沒有升仙天劫?】


    他查閱大量典籍之後才發現,這個世界自古就沒有天劫這個說法。


    天道不顯,秩序自生。


    這個世界的天道,指的是‘天行之道’,而非‘天地意誌的具現’,所謂的秩序,都是由生靈自身構築。


    這就讓李平安有點無奈。


    無論是想跟著天道老爺混,還是想罵一聲賊老天,都是無稽之談。


    片刻後,自萬雲宗而來的年輕弟子,抵達道觀門前。


    李平安收攝心神,低頭整理了下道袍外襟、捋順身前發帶,向前輕叩柴門。


    咚、咚!


    他挺胸抬頭,有意在陳道長麵前顯擺一番,心底玩笑般念著:


    ‘咱這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正此時,道觀外圍起了白霧。


    一層淺淺的法陣光壁亮起,將院落完全籠罩,陣門就是這觀門。


    ‘陳道長怎得這般奢侈了?’


    李平安先是一笑,隨之又有些警惕。


    在凡俗駐紮的門內煉氣士,能搞到的修行資源本就不多;陳道長為了減少靈石損耗,往常隻有在自身閉關時,才會打開此地陣法。


    李平安後退兩步,朗聲道:“弟子平安,奉命來此送信,故友可在修行?”


    他用了點法力,確保自己嗓音能傳進去。


    道觀的陣壁抖動兩三下,隨之關閉。


    李平安心底警戒性瞬間拉滿。


    陣法關閉的瞬間,他察覺到了一股陌生的氣息和道韻,雖也是萬雲宗一脈,卻與陳道長的氣息差別較大。


    李平安右手掌心立刻扣住了一個棗核大小的自製法器。


    吱——喲——


    門軸發出了命不久矣的喟歎。


    門內探出了一顆小巧的腦袋,兩隻粉色的發包頗為顯眼。


    雙丸子頭?


    用變形術裝作那老婦的女修,也是同款發型。


    這年輕女修探頭向外看,見到李平安後,就眨巴著一雙水波蕩漾的大眼,用那溫溫柔柔的嗓音小聲道:


    “您找誰呀,我家師父出去了。”


    李平安緊緊皺眉,表情也有些泛冷。


    陳道長莫非是遭了這夥人的算計?


    那女修瞧見此刻的李平安,道心也有些起伏不定。


    倒不是被李平安之前說的火葬嚇到了,反倒是……


    ‘這是他本來麵目?好俊呀。’


    溫泠兒拉開兩扇木門,繼續扮演天真無害的少女,身上的短裙不過膝,一雙白皙玉腿並無多餘裝飾。


    與尋常女修裝扮略微不同,她纖足穿著玉條編成的‘草鞋’,還加了明顯的厚腳跟。


    溫泠兒那雙杏眼亮晶晶地,柔聲說著:“看您的氣息,也是萬雲宗的弟子嗎?”


    “我自萬雲宗而來,”李平安皺眉道,“陳道長是你師父?”


    “嗯呀!”


    “我與陳道長相交莫逆,而今不過別過三載,不曾想陳道長竟多了一位凝光境的弟子!”


    李平安目光略有些逼人。


    溫泠兒不慌不忙地解釋著:


    “您莫要誤會,我隻是最近兩年方才拜師。


    “此前我一直在東海之濱的坊鎮修行,就在咱們萬雲宗的丹藥鋪子做事,得外門修行功法,修行數十年也僅得了這般道果。


    “聽聞家師有成仙之機,也是在山門中修行的,故而,我托了不少關係,才成了師父的弟子。


    “隻待師父回歸門內,我就能跟著一同回門內、入仙冊……


    “不過是為了個前程罷了。”


    言罷,溫泠兒細眉低垂,小巧的身子微微顫抖,又低頭輕歎。


    李平安心念急轉,表情逐漸緩和。


    他道:“聽你說這些倒也不像作偽,可有憑證?”


    “自是有的。”


    溫泠兒拿出了幾樣事物——萬雲宗某坊鎮丹藥鋪子的幾頁賬本、一些打了萬雲宗標記的空玉瓶、丹藥鋪的身份玉碟。


    李平安決定探一下對方虛實,嘴角露出了幾分笑容。


    他道:“倒是我錯怪了道友,不知陳道長去了何處,何時能回返?”


    溫泠兒忙道:“家師日前得了急信,說是有一夥邪修盯上了這附近的一座靈礦,那靈礦有過千凡人做差,卻隻有四位門內煉氣士駐守,故請家師前去馳援……咱們別在這敘話了,若讓師父知道,又要罵我不知禮了呢,您裏麵請。”


    “多謝。”


    李平安靈識早已將道觀裏外探查數遍,拱了拱手,跟在這女子身後進了觀門。


    道觀小院幹淨整潔,青石鋪成的地麵點綴著些許苔蘚,院子居中是一口七尺見方的魚池,十多條錦鯉在荷葉下清閑地遊嬉。


    李平安笑道:“這院子跟我上次來時,倒是沒有任何變化。”


    溫泠兒快步去側屋沏茶。


    李平安熟門熟路地坐去了門前的石椅,扭頭注視著溫泠兒的背影。


    她個頭委實不高,勝在玲瓏可愛,腿身的比例卻是頂好的。


    李平安突然問:“陳道長沒對你提起過我嗎?”


    侍弄法器石爐的溫泠兒動作並未停頓,笑道:“我剛拜師不久,師父很少對我提起他的好友呢,您該如何稱呼?”


    “李平安,與道友一般,尚未拜入外門。”


    李平安笑道:


    “而今我在做外門的試煉任務,運氣不錯,抽到的試煉任務十分簡單,就是送一封信給陳道長。


    “若能順利通過,我也就算是萬雲宗的弟子了。”


    “當真令人羨慕呢。”


    溫泠兒端著茶盤款款而來,笑聲寒暄:


    “我觀道友年紀應該不大,已是有凝光境修為嗎?道友施展了一些術法遮掩自身,我倒是看不清的。


    “按理說,道友這般年少有為,應有仙人相中收徒才對,怎得也要這般過外門試煉?”


    李平安目光微微閃爍:“此間內情頗為複雜,也算是被我父親拖累。”


    “被令尊拖累?”


    溫泠兒欠身斟茶,奇道:“這話又是如何說的?”


    李平安淡定地說道:“家父拜了門內開山祖師空鳴道人為師,輩分成了開山祖師弟子,我的輩分也被拉上去了。可能門內仙人們忌諱這些吧,想來也是我的機緣未到。”


    言罷,他端起這杯茶水,徑直朝嘴邊送去。


    溫泠兒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開、開山祖師徒孫!


    門內金仙老祖的徒孫!


    自己現在要坑害的,是門內開山祖師的徒孫!


    李平安作勢要喝水。


    “哎!大人!”


    溫泠兒抬手要去奪茶杯,動作又強行頓住,整個人像是哆嗦了下,那嬌滴滴的嗓音也變得發顫:


    “道、道友!這茶是昨夜的!”


    “嗯?”


    李平安抬頭看了眼溫泠兒,卻隻是將茶杯湊到鼻前,用另一隻手輕輕呼扇。


    他像是在嗅味道,實際上早已用法力封住了口鼻,笑吟吟地將茶杯放下,抬頭看向溫泠兒。


    此刻,溫泠兒感覺自己像是站在烈日之下,一顆道心都有些恍惚。


    她這是,卷入了門內最高層的權鬥?


    李平安再問:“道友如何稱呼?”


    “泠兒……我叫溫泠兒。”


    溫泠兒應變倒也不錯,雖被李平安擾亂了心神,此刻也立刻露出了幾分微笑:“不曾想,您竟有這般出身。”


    “沾我父親的光罷了。”


    李平安道:


    “我來時也有些樂子事,遇到了一個自稱是我萬雲宗門內弟子母親的老婦。


    “那老婦要自尋短見,說是子嗣不孝、不願成活。


    “我瞧著十分有趣,故意逗了逗她。


    “那老婦以為自己偽裝的不錯,實際上卻連最基本的細節都未做好,被我一眼識破。


    “她一把年紀,若子嗣不孝,如何能麵色如此紅潤、身形如此矯健,就連泡的茶都如此難聞。”


    李平安抬頭看向溫泠兒:“道友覺得如何?”


    溫泠兒下意識後退半步,攥著粉拳、瞪著李平安,那張俊俏的小臉上多是糾結與茫然。


    如果李平安此前沒自報‘父德’,此刻溫泠兒已是要暴起發難。


    可現在,她不敢。


    “溫泠兒道友,不想與我說什麽嗎?”


    李平安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嗓音依舊不急不緩:


    “若道友在道觀門外說的是實話,那道友已在人世間走過了數十年歲,應該明白何為審時度勢。


    “你說自己是來自東海之濱,東海之濱頗為狹長、有大小坊鎮一千二百餘,我萬雲宗有商鋪數百,多聚集於東海之濱中段的數十坊鎮內。


    “你腳上的鞋履在東洲並不多見,倒是在海外仙山瀛洲頗為時興,距離瀛洲最近的幾座坊鎮大城中,剛好有我萬雲宗與其他幾家宗門共同掌控的大坊鎮。


    “若我所料不錯,你就是在那修行?”


    溫泠兒擠了個僵硬的微笑:“您當真見多識廣,身在門內修行,竟見萬裏之外。”


    “喜歡讀些雜書罷了。”


    李平安輕歎了聲:


    “伱既沒有否認,我也就大概知曉,頭頂這雲上的仙人是誰了。


    “那些商鋪的執掌者為外門長老蕭月前輩,她在門內有蕭總管的稱謂,師從門內金仙,並不怕得罪我父。


    “想來,今日之事,八成是那些聽信了流言蜚語、認為我父會成為下一任掌門的門內高人,請她出麵來給我增加一點試煉難度。


    “這外門試煉成功與否,對我來說影響並不大,最壞的結果,隻是讓我父丟點麵子罷了。


    “可你呢?溫道友。”


    溫泠兒一張小臉變得煞白。


    她下意識抬頭看向空中,低聲道:“道友似是在胡言亂語……我都、我都不知曉這些的。”


    李平安突然問:“陳道長可無恙?”


    “無恙!肯定是無恙的!他就在靈礦處!”


    “那走吧。”


    李平安站起身來,注視著溫泠兒的雙眼,突然又笑了聲:


    “你也是我萬雲宗的門人,今日隻是聽命行事,倒是不必讓你太過為難。


    “你原本要引我去哪兒,現在就帶我去哪。


    “想來,這不過是蕭長老想要考教一下我這個小弟子罷了。”


    言罷,李平安將那枚玉符拿出來,擺在了麵前桌子上。


    “這是門內給我的信件,我放在此處就算交給了陳道長,若陳道長看不到它,我會請門內嚴查此事。”


    溫泠兒輕輕眨眼。


    她突然緩過神來。


    眼前這家夥繞了這麽一大圈,似乎隻是想保那陳宮閔平安無恙?


    李平安抬頭看向蕭月躲藏的雲朵,遙遙拱手,並未多言。


    雲上,蕭月緊緊皺眉。


    她竟被這李平安給識破了?


    此子竟然主動抬出他父親背後的金仙老祖,隻用三言兩語將她架住,讓她一應算計都沒了意義……


    蕭月忽聽傳聲,卻是顏晟長老主動呼喚,邀她一同駕雲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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