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寺的智恒和尚打死也想不通自己怎麽就人在廟中坐,禍從天上來。


    他清清白白一個監寺和尚,晴天白日裏突然就被一群丫鬟婆子從廟裏揪出來當街暴打。要不是京兆府的衙役趕來把他從潑婦堆裏扒拉出來帶走,估計自己當場就能見到佛祖。


    等到了京兆府的大堂,他就更懵圈了。肖侍郎府上的人非說自己今兒早上調戲了他們家大小姐?


    天地良心!他這兩天一直住在廟裏,根本就沒回過私宅,廟裏的大小和尚都能作證,怎麽就調戲了肖家小姐?


    京兆尹鮑大人本來還算信他,可肖家的下人卻言之鑿鑿一口咬定,弄得鮑大人也愈發疑惑搖擺不定,扶著發蒙的腦袋隻一味地和稀泥。


    兩方如此爭執不下吵作一團,到最後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可年近花甲的鮑大人卻挺不住了,被鬧得頭暈耳鳴,捂著胸口伸著脖子直倒氣。嚇得師爺趕緊宣布退堂,與眾衙呼啦啦抬著大人去了後堂。


    就這樣智恒又被單獨一個人扔到了肖家人麵前。於是……結果可想而知,胖揍是必然的,隻是挨幾頓的問題。


    肖府撂下狠話,以後這智恒和尚是見一次揍一次。


    可憐了這大胖和尚,抱著腦袋努力縮成個滾圓的肉球,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任人群毆,唯能口中高呼:“佛祖渡我!”


    ……


    華燈初上,夜色漸濃。全京城最大的妓院芳滿樓此刻燈火如晝賓客如雲。


    可若仔細去看,就會發現今晚的客人有些怪異。並非像往常那般個個華衣錦服,其中不少穿著布衣,甚至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芳滿樓的老鴇今天倒沒犯勢利眼,竟親自站在門外迎客,凡是進門的客人無論何種打扮,都殷勤周到笑語晏晏。


    此刻,樓上最大的天字號包間內,匯盛當鋪的老板白信琦正陪著笑臉看向上首,屁股隻堪堪挨著個凳子邊兒,滿心滿眼的恭敬奉承道:


    “恩爺神機妙算,計謀高妙,小人實在佩服得緊。呃,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五體投地。”


    上首的秦主恩懶洋洋地癱靠在圈椅上,一隻腳大馬金刀地踩著個粉彩繡墩,身上朱紅錦鍛英雄氅前襟大開,隱隱現顯出小衣下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聽了白信琦的奉承,他抬起眼皮,伸手擋開妓子紅袖喂過來的佳釀:“這事兒辦的,白老板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白信琦點頭如搗蒜,應了一半兒忽又想起了什麽,慌忙起身,掏出個錦盒,躬腰呈上。


    “這是恩爺要的東西,小人不敢怠慢。恩爺請看,東西分毫不差。”


    秦主恩漫不經心地牽了牽嘴角,伸出一根手指“啪”地將那盒蓋挑開,頓時一塊晶瑩剔透華彩玲瓏的血琥珀映入眾人眼中。


    福、祿、壽三人站在秦主恩身後努力伸長脖子看過來,算是長長見識。


    就連一旁頗見過些世麵的妓子紅?也忍不住欠起身來。


    秦主恩微微一笑,隨手將那蓋子合上,又虛虛點了點:“竟是這麽個東西!品相倒也能入眼。行了,多謝白老板!”


    “不敢,不敢!”白信琦一聽,忙把腰彎得更低了,“恩爺要的東西,小人自應極力奉上。更何況,更何況,恩爺還幫了小人這麽個天大的忙。


    “當年小人是個渾的,吃喝嫖賭把家業敗光,連祖宅都抵給伏龍寺的智恒和尚還債。原本說好了待小人發跡,再用銀錢贖回祖宅。可誰知幾年過去,那智恒竟不認賬了。隻說宅子風水極旺他又助他升了監寺。不管小人如果何求告,又許下數倍銀錢,智恒就是不肯賣還。


    “小人也是實在無法了。正好此時恩爺派人來匯盛齋贖這血珀。可小人打死也不敢收恩爺的贖銀呀。多虧恩爺高義,讓小人得償所願……”


    “好說。”秦主恩看著白信琦笑了笑:“也不是什麽大事兒。誰讓你那祖宅地段上佳,正好對著肖侍郎千金的繡樓。怎麽樣?那和尚把祖宅還給你了?”


    “是是是。”白信琦心悅成服連連讚道,“恩爺高妙!昨日智恒頂著個豬頭樣的腫臉來尋小人,想用七成的價格賣那宅子。可小人謹記恩爺教誨,不敢貪心損德,便還是用原價將祖宅贖回。昨兒已和智恒去官府換房契。”


    “那就好。”秦主恩邊說邊仰起下巴點了點下首的凳子。


    白信琦這才忙放下手中的錦盒重又坐回凳子,口中奉承道:“恩爺少年英雄!年紀輕輕就功成名就!”


    又笑著看向他身後的福、祿、壽三人:“前些年小人走南闖北各地行商,也頗聽過、見過幾個英雄好漢。


    “丐幫自是不必說,人人皆知剛剛仙逝的洪老幫主,降龍十八掌獨步天下。漕幫梅花堂的謝大俠,一手梅花九節鞭使得出神入化。


    “還有三壽兄弟,小人有幸和他投緣相交,親眼見識過他的功夫。輕功自是不必說,再有那一套太白出山拳打得虎虎生威密不透風!


    “恩爺能統領京中三大幫派,且個個信服,定是有極高極厲害的絕技。隻是不知恩爺的絕技為何?”


    “爺的絕技?”秦主恩瞥了眼白信琦,隨後笑著向前探了探身,白信琦忙欠身迎上,卻聽秦主恩道:


    “爺的絕技是……爺的親娘舅是當今皇帝……”


    “呃……咳咳咳……”白信琦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欠著半個屁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恩,恩爺詼諧……”他握著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抬眼看見陸三壽正拿眼瞪他。


    “好說,好說。”秦主恩笑著重又靠進圈椅,嘴裏打著哈哈,“既是三壽的交情,爺自然要高看一眼。


    “我聽說白老板是個經商奇才。不過幾年光景,不光還清了巨額賭債,還把當鋪開遍了京城。爺向來敬有本事的。以後這街麵上的事……還得有勞白老板多費費心。”


    白信琦一聽此話當即也顧不上有許多人在場,起身撩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能得恩爺差遣是小人天大的福氣。”


    青紅會裏多是街麵的小偷混混,一貫打著“盜惡濟貧”的旗號。秦主恩今日之所以賞臉招見白信琦,說白了還是看上了他開遍京城的當鋪,他青紅幫的兄弟以後銷贓可就方便了。


    白信琦多乖覺的一個人呀。這可是平時上趕著攀附都扒不著邊兒的人!此次秦主恩竟主動遞了個竿子,他簡直恨不得磕著長頭爬上去!以後他也算是秦主恩的門下了。


    正說著話,忽聽門外有個粗啞的聲音高聲笑道:“秦長老倒是先到了!老夫來晩了。見諒!”說著門簾一挑,進來個年愈花甲的老頭兒。


    這老頭兒又幹又瘦,臉色暗黃麵帶苦相,倒也穿羅裹緞,可那身好衣服在他身上卻怎麽看怎麽像是借來的。


    秦主恩坐著沒動,嘴角緩緩挑起個客套的笑來。白信琦知機,忙作了個揖,悄悄退出包間。


    “烏長老別來無恙!”秦主恩沒骨頭似的,抬手隨意拱了拱,整個人就像堆在那把圈椅裏。


    烏長青臉上僵了僵,但隨即便抱拳拱手,一路打著哈哈來到下首第一把交椅,撩袍坐下。


    這個烏長青在丐幫裏熬了一輩子終混上個八袋長老,若說本事那一定是有的。否則老叫花子有的是,憑什麽就他配掛八個要飯口袋?


    心機城府自然也深。一個年輕後生如此輕慢,即使掛的口袋比他多一個,但他歲數畢竟在那兒呢,一般人保不齊臉上就掛不住了。可他愣是沒事人似的,繼續談笑風生。


    不過烏長青身後跟著的那一串兒徒子徒孫卻沒這份城府,有幾個臉上就擺起了不憤來。


    秦主恩微微瞥了一眼,嘴角挑起絲冷笑來。這等太平年頭,若是好模好樣的莫不去找個正經營生,誰會出來要飯?這丐幫年輕一輩裏的,果然是一茬不如一茬。


    還有這個烏長青,自從得勢,竟也開始學起有錢人家的作派,買房治地,使奴喚婢。


    都說越缺什麽越愛扮什麽,這個老叫花子頭兒不光愛財如命,更極愛講派頭排場。不過出個門,身後就帶了一串兒的小叫花子充門麵。


    擺譜也就罷了,竟擺到他秦主恩的麵前來了!果然是瞎了他的狗眼!


    烏長青不知秦主恩心中所想,端足了架子施施然落座。


    正在這時門簾又是一挑,急匆匆走進一人來。那人一見主位上的秦主恩,麵上立時更加慌亂,連忙一揖到底:“魯謙來遲了,請堂主責罰。”


    烏長青撇了撇嘴,露出個不屑的冷笑。


    秦主恩卻笑了起來,點了點下首的椅子道:“是我來早了。本來約你們酉時正見麵,我卻因他家的花魁紅袖……哈哈,故意早來了會兒。不怪你。”


    魯謙愈發誠惶誠恐,又施一禮,幾乎以頭觸地:“謝堂主大度。”


    拜完便來到秦主恩左手邊的位置,與烏長青相對而坐,二人卻並不招呼,彼此連個眼神都欠奉。


    秦主恩笑了笑,打圓場道:“一個是我丐幫的八袋長老,一個是我漕幫裏響當當的人物,都是我秦主恩的兄弟。如今這一場卻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我腆顏托大,既當一日你們的長老、堂主,便得給你們調和調和。兄弟們和和氣氣才是……”


    “嗬嗬……”秦主恩話未說完便聽烏長青桀桀怪笑,“秦長老說得輕巧。那麽大一頂綠帽子若是扣在秦長老的頭上,恐怕就不是如今這番言論了。”


    一旁的佟大福忍不住幹咳一聲,握了袖子擦頭上的汗,偷眼看了看秦主恩,果然見他沉下臉來似笑非笑地看著烏長青。


    魯謙皺起眉頭,抿了抿唇,開口接道:“這事兒我之前已當著堂主和丐幫、漕幫兩處兄弟的麵兒解釋過了。我與李杏香自幼便有婚約,又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份。那年家鄉發水,衝散了村子,我流落江湖,自此便和她失了音信。


    “也是前世的緣分,不想竟能於京中再得相遇。我方才知道,發水那年杏香父母就染了時疫去逝。她被本家叔叔賣進烏長老府上當丫鬟。這兩年因為杏香出色能幹,愈發被烏長老看重,前幾日還正經擺了酒席娶她進門。


    “可我與杏香畢竟是父母之命,又皆有情有義。於是我低聲下氣去求烏長老,願許數倍身價銀子贖回杏香。烏長老卻偏不肯成全。魯謙也是實在無法,方才出此下策……”


    “喲,魯大官人還咬文嚼字起來了!”烏長青的聲音像一把生鏽的剪刀,咯吱吱磨得人耳朵生疼,“什麽出此下策?不過是一對奸夫淫婦無恥私奔罷了!這要是放在那要點臉麵的地方,不把你們這對狗男女沉了塘才怪!”


    這話說的,連二祿、三壽都忍不住拿眼去看他,大福此刻恨不能把腦袋塞進褲襠裏去。


    “喲!瞧烏長老這話說的!”秦主恩簡直快被氣樂了,“我這兒倒成了不要臉的地方了?!”


    烏長青抬眼看向秦主恩,半晌突然“嘿嘿”一笑,露出滿嘴黃黑的爛牙,“秦長老多心了!隻是丐幫子弟雖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叫花子,可卻個個有骨氣!從不偷人,更不偷東西!”


    頓時,在場眾人臉色各自精彩紛呈。烏長青短短一句,把漕幫、青紅會都給罵進去了!


    可卻偏偏又極有鼓動性,他身後那群傻愣叭嘰的小乞丐立時人人挺胸腆肚做出個自豪榮耀的樣子來。


    秦主恩看著烏長青,目露寒光,半晌緩緩牽起嘴角:“烏長老說的是這玩意兒吧?”


    “啪”,一個盒子被拋到了烏長青麵前的桌子上,正是剛剛白信琦獻來的那塊血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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