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知府後衙的接風晚宴上,嚴愉坐在席間,左看右看,總覺得氣氛不太對。


    他三叔倒還行,慈眉善目,談笑間對他滿麵慈愛,活像個彌勒佛轉世。可同桌的另外兩位卻怎麽一個比一個寶相莊嚴?


    二位……這是要化身成男女怒目金剛,降伏四魔,給他三叔這尊低眉菩薩當左右護法?


    還有這隱隱的暗潮洶湧是怎麽回事?


    嚴愉咳了一聲:“呃,你倆……認識?”


    “不認識!”兩位金剛同時開口,橫眉立目,默契十足。


    呃?行吧。五湖四海皆兄弟,天涯何處不相逢。雖然你倆皆說不認識,但怎麽看都像舊相識。有深仇大恨的那種。


    “來來來,秦公子,愉兒,一路辛苦,快嚐嚐咱們這洛州風味。”嚴文寬樂嗬嗬地相讓。他雖已奔不惑,可仍眉帶清風,眼如明月,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大叔。


    嚴愉欣然從命,舉筷伸向他相中好久的豬頭肉。


    秦主恩卻沒動筷,而是雙手鄭重地端起酒杯舉向主位,感覺像要祭天。


    嚴文寬趕緊也端起酒杯。


    嚴愉無奈,隻得放下剛夾起的豬頭肉,把酒杯端了起來。


    “嚴三叔不必客氣。”秦主恩滿臉誠懇,“咱們兩家本就是親戚又是世交,我與嚴愉又是一起長大的兄弟。您就把我當成自家子侄,叫我阿恩就好。”


    “嗬嗬,嗬嗬……”嚴愉幹笑著望向那塊肥瘦適中顫巍巍泛著油光的豬頭肉,咂了咂嘴。秦主恩也有主動和人攀交情的一天?孩子長大了,懂得人情世故了。這“嚴三叔”叫得,多順嘴。


    不過直覺告訴他,秦主恩這貨今天很反常!


    果然,下一句便聽他繼續說道:“我是將嚴三叔當成自家長輩,這才跟著嚴愉來蹭這頓家宴,並腆顏借住幾日。”


    “啥?啥!”


    嚴愉懵了。借住?還幾日?大哥你和我有商量過嗎?我怎麽不知道我同意了?


    這眼瞅著還有不到十天就過年了!他爺爺他爹他娘他二叔二嬸大哥大嫂弟弟妹妹們,都還等著他回家團圓呢!


    本打算今晚找嚴文寬深談一次,明早就往京城趕,年前怎麽都趕回家了!要不他十天跑了淮峰、洛州兩個府,今天又緊追著秦主恩前後腳兒到了洛州城,這麽不要命地趕路,是因為喜歡嗎?


    還有,就算今晚要住宿,可為啥要住他三叔家?


    洛州城最好的客棧,兩間天字號上房,他和秦主恩可連一刻鍾都沒住上!放下行李就來這兒了!


    嚴愉望著麵前那塊一直沒吃進嘴的豬頭肉未敢擅動。仿佛一口咬上去,下一刻自己的肉就會跟著疼。麻蛋!房錢白交了!


    這祖宗今天抽得哪門子風?!他不是最煩住別人家嗎?!用他的話講就是“還得守著狗屁規矩,不自在”。


    可沒等嚴愉開口抗議,他家的佛爺三叔卻已經樂嗬嗬地一口答應下來:“世侄說得極是!既是來到家裏,自然不能住在外頭。我早就吩咐人收拾出了房間。說來,我這兒年年難得有個子侄來探望,過年時就更顯冷清。兩位賢侄能在這新歲將至之時來洛州看我,老夫甚是歡喜呀……”


    “既然嚴三叔歡喜,那小侄便留在洛州陪三叔過年如何?正好我年裏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就怕叨擾了三叔,惹三叔厭煩。”


    嚴恬抬起眼睛去瞅秦主恩。


    嚴文寬也愣住了。他沒料到自己隨口一句客套話,這愣頭小子就真開口要留在這兒過年。在別人家過年?他家大人不管他?等等,哦……長公主府……


    嚴愉也愣住了,他眼前劃過老祖父的殷殷淚目……


    “其實我得……”


    “哈哈哈哈……好好好。”嚴愉微弱的反抗尚沒徹底出口就淹沒在了嚴文寬爽朗的笑聲中。“這些年就我和恬恬父女兩人,確是有些孤單。今年正好,人多熱鬧!這才有過年的樣子!”說完竟突然感懷起來,忍不住端起酒杯和秦主恩又碰了一下。


    “三叔說得極是!”


    “……”


    極是個屁呀!嚴愉抓著頭發感覺自己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徘徊。世侄?三叔?你倆認親經過我同意了嗎?!啊?


    誰要在這兒過年?你倆倒是先問問我呀!


    嚴愉心煩氣躁,可一轉眼又正看見坐在一旁麵無表情的嚴恬。白瓷的小臉,五官精致如畫,雖然緊繃著麵孔,給人拒人千裏凜然難犯之感,但更顯得清靈脫俗,竟有種不似人間的出塵之美。


    事情沒那麽簡單!嚴愉眯起眼睛對自己說。秦主恩愛美人兒可是京裏出了名的。雖說從不招惹大家閨秀,隻逛花街柳巷,可這種事兒誰又敢打保票?


    他,該不會是對嚴恬起了什麽心思吧?


    這個大堂妹果然很不省心!得盡快和三叔談談才是。


    ……


    嚴愉和秦主恩到底還是被嚴文寬安排在外院住下了。


    借晚宴散席之機,秦主恩尋了個空當兒湊到嚴恬身旁,低聲問道:


    “你就不關心今兒白天那位冷小姐的繡球到底被誰得了去?”


    嚴恬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若猜得不錯,應被東街賃豆腐店房子的王文才……哦,就是人群裏那個唯一穿秀才儒衣戴儒巾的書生得著了吧。”


    “誒?你怎麽知道的?”秦主恩十分驚訝。


    嚴恬一邊看著孫伯胡嬸兒收拾桌子,一邊隨意說道:“你若想脫身,定要引開眾人注意。那還有什麽比讓你那位本事高強的護衛將繡球塞給一人,再喊上一句‘有人搶得繡球,冷小姐終身已定’,更好的辦法?至於為什麽是王秀才?”嚴恬看向秦主恩,目光忽有幾分鄭重,“這些搶繡球的男子中鮮有樣貌整齊的,也就他眉目端正,且又有秀才功名,是這群人中最合適的。


    “秦公子雖……有微瑕,但為人俠肝義膽古道熱腸。即使為了脫身,也定會找個可靠


    之人將事情辦得妥當,必不會誤了冷小姐的終身。


    “不過秦公子也確實沒有看錯。那王文才雖然父母雙亡,家中極貧,但為人倒是端方。”


    誒?嚴恬這個人倒是讓秦主恩挺意外。自己前兩次確實存了戲弄她的心思,她卻並不否認他的好處,竟還給了這樣一個評語。無論之前他倆有什麽梁子,這丫頭似乎隻對事不對人。


    女人能做到這一點實在難得。就是男人也鮮少有幾個能如此疏闊公正的。


    而且她長得……也確實不負這“花顏”二字……咳咳……


    不過……呃?什麽叫“雖有微瑕”?!嘿,你個丫頭片子!給我解釋清楚了!爺我幹幹淨淨美玉無雙的一代大俠,哪裏有瑕了?!


    還沒等一代大俠秦主恩開口,一代堂兄嚴愉在邊上看著他二人旁若無人地竊竊私語,忍不住直皺眉頭。這次本就為了嚴恬而來,這麽一看還真是不管不行。


    “大妹妹這是說什麽呢,這麽高興?”嚴愉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隨後似不經意玩笑道,“聽說大妹妹也是讀書的,不知可曾聽過聖人道,‘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


    嚴恬轉過身來,緩緩看向這位沒見過幾麵的二堂兄。這是在說她站這兒和外男話多不知禮數?!


    架子端得這樣足,上來就教訓人。嗬!多少年了,京中那一房人果然還是這副德性,沒一點兒改變。自己小時候可是頗見過兩次這樣的嘴臉。


    “小妹讀書少,讓二堂兄見笑了。”嚴恬垂眸衝嚴愉恭謹一笑,端的是溫婉端莊,燈燭輝映下,若春花照水,連嚴愉都不禁都看得一呆。


    “不過小妹倒是還記得一句‘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天色已晚,二堂兄還是早點安歇吧。小妹告辭。”


    嚴恬轉身離去。嚴愉望著她的背影呆了呆,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好家夥!她這是讓自己少管閑事,趕緊閉上嘴滾去睡覺的意思?


    一旁的秦主恩早已捂著嘴笑成一團,像在抽羊角風。


    嚴愉忍不住磨了磨牙。看來事不宜遲,得趕緊和他三叔談談他這位伶牙俐齒無法無天的大堂妹才是!


    ……


    當夜,嚴文寬的書房內,嚴愉行了禮後撩袍落坐,端起茶碗斟酌半天,方才慎重開口道:“三叔,小侄這次來洛州是為了大妹妹之事……”


    原本還笑意盈盈滿麵慈和的嚴文寬陡然鄭重起來,兩眼刹時精光四射,隱隱透出幾分嚴厲。


    嚴愉沒由來的心頭一驚,在嚴文寬忽然爆發的氣勢下,還未等開口,冷汗先嘩地流了下來……


    ……


    叔侄二人並未談多長時間。當嚴文寬親自送嚴愉出門時,又複恢成剛剛那副笑眯眯慈祥的樣子。可嚴愉手中的帕子卻早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嚴文寬端著笑臉目送著嚴愉走遠,隨後轉頭對候在門口的胡嬸溫聲說道:“去,看看恬恬睡沒睡下。若沒有,叫她到我這兒來一趟。”


    ……


    嚴恬這一十六年的人生,雖說幼時失母少小孤苦了點,可好在有一個百般疼愛她的爹,日子過得倒也無憂無虛。


    嚴文寬和夫人小田氏自幼青梅竹馬,婚後更是琴瑟和諧,感情深厚,絕非一般夫妻能比。


    因此當年小田氏病逝,嚴文寬差點就想跟著去了。那些日子裏,他白天沉浸公務,晚上借酒消愁,直到有一天乳母抱著發了高燒好懸沒活了下來的嚴恬尋來,他才猛然驚醒。逝者已去,生者卻仍要好好活著。


    ……


    這些年,他各地上任,政績斐然,為了女兒一直沒有再娶。


    恬恬自幼聰慧,尤其在律法斷案上極有天賦,近兩年更是漸漸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可也正是由於他的這份溺愛縱容,使得女兒與別的姑娘相較,實在太過驚世駭俗!


    他本意原隻是想讓恬恬活得恣意快活些。這世間,為女子者太苦,安時隨分、恪守婦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卻行差踏錯一步便萬劫不複。能在做姑娘時順心順意,不要受世俗拘束,本是他的一片為父的愛女之心。


    可現如今,卻不知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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