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爺轉頭去看他大哥,滿眼的感懷欣慰,仿佛在說:“父親還是顧念母親的!母親生前未讓這……老三進府。母親西去後,父親亦不讓他進府來給母親的在天之靈添堵!”


    定安侯倒沒二老爺那麽激動,隻是看似平靜無波的臉上到底透出了一絲絲滿意。


    嚴恬望向坐在祖父身邊笑著點頭稱是的父親,忍不住心下一鬆,臉上也便露出些笑意來。


    回京之前,父親耳提麵命地囑咐自己,京城不比洛州,切要收了性子,再不可如以前那般爭強好勝,以免惹出禍端。又說祖父慈愛,事事皆為他們著想,因此進府後不可任性逞強,免得祖父為難。


    嚴恬當然聽進心裏了,隻是最初的端莊謙和莫不是為了維護父親對祖父的一片拳拳孺慕之情。而現下再看,祖父果真慈愛,事事皆為他們父女想得周到。


    若真要住進這侯府來,單看嚴怡就知道,不知要打多少官司!就嚴恬這小爆脾氣,忍得了一時,但絕對忍不了一天!


    說到嚴怡,嚴恬簡直莫名其妙,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得罪了這位二堂妹,簡直是不依不饒地追著自己挑釁。一開口就暗諷她是個來自小地方的土包子。這話頭兒之前被大伯娘一通兒打岔給混了過去,誰知午宴時這姑娘又窮追不舍地把這茬兒重新撿了起來。


    花廳裏,一架屏風隔開男女兩桌席麵。屏風這頭,嚴怡正笑意盈盈地指著一道擺盤如孔雀展翅的精巧佳肴,笑望著嚴恬:“大姐姐快看這道菜!東西倒還有限,名字卻有趣得緊,叫‘孔雀東南飛’。可巧也真是應景兒了!”


    說著她拿起帕子掩嘴笑了起,斜乜著嚴恬,“這名字多有意思!豈不是在說,連鳥兒都知道個好歹,曉得東南乃京城,富貴繁華之地,巴兒巴兒地要飛過來呢。大姐姐說是不是?”


    嚴怡本意就為讓嚴恬出醜,開口尋釁時自然故意提高了嗓門兒。尖利利的聲音在花廳裏回蕩,屏風那頭的男席頓時一靜。


    從西北洛城一路向東南進京的可不隻嚴恬,還有嚴文寬呢。得!這知好歹會東南飛進京的鳥兒既然是老太爺的兒子,那老太爺這一桌子的兒孫可不也都成了鳥人?再說了,讓嚴文寬進京可是皇上下的旨,呃……


    老太爺麵沉似水沒有開口,二老爺立刻汗如雨下。大老爺定安侯與長子嚴忻對視一眼,父子倆滿臉無語。嚴愉抬頭看了眼依然樂嗬嗬似啥也沒聽見的彌勒佛三叔,隻覺得他三叔這段位真是深不可測。


    女席這邊,大伯娘定安侯夫人皺著眉頭放下了筷子轉頭看向二夫人。畢竟正經嫡母在這兒呢,還輪不到她一個伯娘去開口管教侄女。


    可誰知二夫人隻是衝侯夫人微微挑了挑唇,似乎帶了那麽一絲絲謙意,隨後便垂眸緩緩喝起了麵前的那盅人參雞湯,仿佛根本就沒聽見庶女說了什麽。


    丁姨娘教出的女兒,處處想學她這位嫡母遺世孤傲的才女風華,卻樣樣又學得不倫不類貽笑大方。


    都是自己家人,侄女罵了叔叔也沒外人看見,更何況夫君心裏未必不想如此罵上一句。而庶女少教丟人,大家看見聽見也好,她這個嫡母說是難辭其咎,可以後也免了不少的麻煩。這丫頭再鬧出什麽事兒,大家心裏也都有個底。


    八歲的嚴惜懵懵懂懂,被這突然鴉雀無聲的詭異氣氛給嚇住了,於是轉頭去尋定安侯夫人。侯夫人安撫地拍了拍她,忍著氣,剛想開口。卻忽聽嚴恬清淩淩地笑道:“二妹妹這麽說可不對!‘孔雀東南飛’卻並不是為尋什麽富貴繁華之地。”


    “哦?大姐姐這是要給我們講學?”嚴怡笑得更加放肆。


    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這首樂府詩可是五歲稚子都能背出來的。嚴恬若要認真和她講這個,那可就丟大發人了。就如文人雅士喜以名句做戲,卻遇上個肚子裏沒有三兩墨水的黃口小兒,前來認真掰扯“詩原是這樣背的……”。


    “那大姐姐認為這孔雀鳥兒為何要‘東南飛’?”嚴怡扔出了個套子,隻等嚴恬認認真真地開口去背那人人都會的詩。


    她都已經做好笑得前仰後合的準備,然後定還要邊擦著笑出的眼淚,邊誇張地讚上一句“大姐姐好學問,和我屋裏新添的那個幹粗活兒的鄉下丫頭背得一樣好。我可是教了她整整半柱香的時間才教會這麽一句呢。”


    可誰知嚴恬卻微微一笑:“你問我為什麽‘孔雀東南飛’?”


    “對。”嚴怡的笑愈發輕蔑譏諷。


    “那是因為,‘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呀。”一言出口,點到為止,四兩撥千金。


    嚴恬既給自己和父親解了圍,又回應了“土包子”的暗諷。什麽東南京城,繁華之地?父親和她來自西北齊雲之樓!既已到齊雲之境,想必也該換個方向飛飛了……


    屏風那頭的嚴愉在心裏默默給他二堂妹點了根蠟。


    “大姐姐好有學問!”嚴惜向來性子活潑,當即便興奮起來,滿眼崇拜地去看嚴恬,“二姐姐平日裏慣愛這樣為難我。正經的古詩典故哪個不會?可這樣沒事找事的問題簡直就是故意找碴兒!卻不想大姐姐竟然張口就來……”


    “惜兒!”定安侯夫人看了眼嚴怡,在她發作之前,出言製止庶女,語氣雖有不讚同,但慈愛更多。


    嚴惜忙縮肩吐了吐舌頭,卻並不十分害怕。可見這對嫡母庶女,感情不錯。


    嚴恬笑著摸了摸嚴惜的發頂:“不過以文字做戲罷了!當不得學問二字。經史子集才是正途。不僅因為那是聖人所言,更因為那是雅道正統,教人綱常人倫,長幼尊卑……”


    “你……”嚴恬話音未落,嚴怡便倏然立起了眉頭。


    “怡兒可是累了?臉色這樣難看。”定安侯夫人適時出言,看向她的臉色頗為不善。


    嚴怡緊抿雙唇,到底怏怏低下了頭。


    嚴愉點了點頭,看來嚴恬並沒轉性子。這通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說得端地是大義凜然冠冕堂皇。嚴怡還是太嫩。之前沒涉及他三叔,估計嚴恬這丫頭也便收著性子。誰知嚴怡一次兩次的,非要捋這個虎須。


    一瞬極短暫的靜默後,花廳立刻又熱鬧起來,畢竟是小女兒間的打鬧嬉戲,無傷大雅,也不會真有人去計較。


    定安侯捧著酒杯讓了讓兩個弟弟,隨後衝上首的老侯爺笑道:“三弟今日回來,父親高興。我特地吩咐了一班小戲,午膳後便在梨花館開唱,正好助興……”


    隻是他話音未落,忽有一小廝跑了進來,跪地稟報道:“太爺、各位老爺,宮裏來人了……”


    ……


    宮裏傳來了兩道旨意。


    一道是皇帝聖旨:宣新任京兆尹嚴文寬禦書房麵聖。


    一道是太後懿旨:宣新任京兆尹之女嚴恬慈寧宮覲見。


    嚴家眾人麵麵相覷。嚴怡抬頭去看嚴恬……


    ……


    從未入宮覲見的官眷,必須提前三日由禮部派專人前來教導禮儀規矩,以免於駕前失儀。可今日的召旨卻如此之急……


    ……


    二月時節,尚寒氣襲人,慈寧宮偏殿內仍燃著地龍,又擺著各色鮮花瓜果借著香味兒,整個偏殿溫暖如春,香氣緲緲,猶如瑤池仙境。


    嚴恬不知道此刻正在禦書房內見駕的父親現下如何。反正她跪在這慈寧宮偏殿內,行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之後,太後卻看著她半天沒有開口。


    嚴恬低著頭,跪得端端正正,紋絲不動。


    “倒是個穩重的。起來吧。”頭頂傳來的聲音並未如想象中的那般蒼老,卻和想象的一樣威嚴。


    嚴恬忙恭謹起身,規規矩矩垂手侍立,自始至終未敢抬頭。那垂地的金絲牡丹幃幔似乎微微動了動,隨即有雙嵌了珍珠的青色繡鞋倏然一閃。


    “來京這一路上可還順利?”太後的聲音中帶了絲笑意,問出的話雖如平常長輩寒暄,可其中上位者的氣勢卻仍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


    “回太後娘娘,一切順利。”


    “聽說你熟知律法,在洛州時便常常幫著你父親斷案?”


    “回太後娘娘,臣女並無此才能。皆是父親在為朝廷盡忠職守。不過近些年來父親年紀大了,眼睛愈發不好,一些謄寫抄錄之事便由臣女為其代勞分憂。百姓們以訛傳訛,便將臣女傳得有些過了。”


    此話一出,太後一時未語,沉默半晌方才微微冷笑道:“真不知是該說你這丫頭老實不貪功呢,還是該說你刁鑽油滑嘴裏沒個實話。”


    嚴恬一驚,來不及多想,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嚴恬不敢!太後娘娘恕罪!”


    君權如天,人如草芥。行差踏錯,萬劫不複。嚴恬額頭上見了汗。


    鳳座上的那位並未叫起,而似先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碗飲了一口:“那錢二蘆案可是你的手筆?”


    “臣女,隻是出了個主意,想為父親分憂……”


    後宅女眷幹涉衙門公務,若朝廷有心追究,父親便可能會落一個兒戲政務、枉顧國法之責!嚴恬垂於身側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攥得指節發白。


    “這主意……”太後娘娘頓了頓,“出得倒還不錯。”


    嚴恬不知太後何意,提起的那口氣並未敢放下。


    “你雖今日剛進京,但平國公家的事應該多少有些耳聞吧?畢竟你父親進京就是為了主審此案。對這事兒,你如何看?”


    嚴恬心中不禁一凜。她自然知道太後娘娘與平國公府的淵源,也知道平國公府妻殺夫子弑母的慘案。


    今天這場覲見,太後並非臨時起意。起碼不是隻為了看看她這個進京官眷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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