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渠回家找出幹淨衣服換上,便一路朝平陽鎮方向小跑。


    路兩邊堆積的樹葉越來越厚,上層是紅黃色,下層是黑褐色。


    風吹在身上有如冰刀,梁渠卻隻覺得精力無窮,不冷不熱,胸腔內燃燒著的東西叫熱情。


    梁渠仰起頭,巨大的夕陽一點點下落,將他的瞳孔映成璀璨的紅金色。


    落日一點點地從大地上收走陽光,蒼紅色的樹林變成了黑紅色,很快夜幕就會降臨,這是最後一眼夕陽。


    他忽然覺著這個世界還不錯,沒有汙染,沒有牢籠,空氣更是清新的。


    短暫的落魄不是壞事,隻要方向正確,煎和熬都是可以變美味的方式,加油也是,總會有出頭之日。


    “吼哦!”


    梁渠大喊一聲。


    路旁拉車的騾子受到驚嚇,拽動車子要往林中跑,車夫揮出數鞭才重回正道,低罵一聲:“傻逼。”


    這詞這麽早就出現了嗎?


    梁渠一怔,卻沒有生氣,隻是回以一笑,車夫見狀罵罵咧咧地離開,覺得自己真遇到傻子了。


    來到平陽鎮,梁渠估摸著李立波和陳傑昌應該餓了,順手買上幾個包子,從熟悉的近路來到楊氏武館。


    武館大門處燈火通明,進去後幾米就有一盞大油燈,十米就有一盞燈籠。


    梁渠拎著油紙包,輕車熟路穿過廊道。


    演武場上人多出不少,約莫有五十多位。


    很多人學完拳會回家自己練,月底再碰麵,報名那天見到的三十位並不是全部。


    隻是人群中似乎沒有正兒八經的武師,都是學徒。


    梁渠以為是武師們或許有事,又或者提前去拜見楊師,並未多想,隻是暗中,很多人都有意無意的將目光瞥過來。


    “奇怪,他們怎麽都在看我。”


    梁渠不得其解,他是落魄,平時沒人搭理,願意和他交朋友,但也不至於盯著他看吧。


    是自己來晚了?


    他想起上高中時有一次起床起晚,正好被來抓早讀的班主任逮到,許多要好同學裝作看書實則看戲,和如今一模一樣。


    梁渠隻好裝作沒看見,獨自來到花壇角落,去找李立波和陳傑昌。


    聽到有腳步聲,兩人抬起頭,看到梁渠後又不約而同的低下腦袋,隻是眼眶上的淤青和腫脹的臉頰怎麽都藏不住。


    知道兩人喜歡給對方找膈應,梁渠還以為是玩過了火:“什麽情況,你們兩個打起來了?下手這麽狠?”


    二人對視一眼,俱是無聲。


    梁渠意識到不對,蹲下來低聲問:“到底什麽情況?”


    沉默片刻。


    陳傑昌打破寂靜。


    發腫的臉頰讓他的聲音變得含糊:“你離開後,盧廷材帶著一幫人找我們兩個要錢,說我們身上有味道,影響他們練武,要一人二兩銀子補償,我們氣不過,和他們打了起來。”


    二兩?!


    梁渠一驚。


    這是要錢?


    這是要他的命!


    “那姓魯的呢?”梁渠對魯少會沒有絲毫敬意,胸中更是騰起怒火,“還有向師兄,你們沒找嗎?向師兄總該幫忙吧?”


    “那姓魯的都沒拿正眼瞧我們一下。”李立波咬咬牙,“他轉身就走!向師兄也不知道在哪,從中午開始一直到現在,武館就剩我們學徒。”


    梁渠不敢置信,今天怎會如此之巧?


    “本來我先錘暈了一個,加上陳哥,兩個對三個,輸麵也不大,但後來又有三個人過來幫他們,我們就打輸了。”


    陳傑昌聽到此話冷哼一聲,他很不服,自己本可以重傷薛丁義,誰料對方居然還有幫手,最後隻在薛丁義脖子上掐出幾道血痕。


    “現在他們要我們湊十兩銀子出來,不然以後每天找我們‘切磋’,嗤~”


    陳傑昌自嘲一笑,他不後悔,隻是遺憾,遺憾後麵三人來得太快,讓他沒機會掐死薛丁義。


    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用,他歎口氣:“我們兩個商量過,架是因為我們打的,所以多出來的四兩我們補。”


    李立波點點頭,他們都有點愧疚,覺得是自己非要上去打架,害得一個人變成三兩多,梁渠家情況本來就不好,自然要把多出的缺口補上。


    花壇角落一片寂靜。


    沒了人聲,花壇裏的蟋蟀又覺得安全,斷斷續續鳴叫起來,聲音並不清亮,反而顯得很老邁。


    如今已是初冬,不到半月就要仲冬,蟋蟀已經叫不動了——它快死了,或許就凍死在某個溫度驟減的夜晚。


    演武場上,交流鍛煉的眾人時常將目光望下那個從不曾關注過的花壇角落。


    有戲謔,有冷漠,有人覺得有趣。


    錦衣華服的趙三公子望著花壇,又望向另一個角落,那是挑事的盧廷材與薛丁義等人。


    那幾人同樣沉默。


    事情鬧成這樣,他們就能討到好處嗎?


    不可能的。


    趙學元心知肚明,他們會被懲罰,更嚴厲的懲罰。


    以往這群人能收到保護費,仗的是被欺負的人不敢吭聲,且有武師在時,基本都在武館外動手。


    底層人自卑慣了,生來懼怕高低位的人,被盧廷材的話術一騙,更不覺得高高在上的武師會幫助他們。


    大部分人吃了虧,都不會想著去報官罷?


    仗著騙打套路,盧廷材幾人無往不利,沒想到如今卻碰到兩個硬茬,對一個老學員主動下狠手,上來就是一磚頭。


    就是不知道,這同鄉的最後一個學徒,骨頭是硬是軟。


    趙學元很好奇。


    此時的盧廷材等人知道自己犯下大錯,可年輕人血氣上湧,哪管得上那麽多。


    事情基本是瞞不住的,現在他們破罐子破摔,要了一個更狠的價,像是窮途末路的眼紅賭徒,比任何時刻都危險。


    區別是李立波和陳傑昌還被埋在鼓裏。


    沒去提醒,大家都在看好戲。


    黃土夯實的演武場被油燈照得一片橙黃。


    梁渠起身,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板壁上,微微閃動。


    李立波與陳傑昌忍不住抬頭,看見梁渠伸手遞出一個油紙包。


    “拿著。”


    “這是......”


    “拿著!”


    花壇裏的蟋蟀噤了聲。


    李立波與陳傑昌伸手接過,感受著油紙包內的溫熱,猜到裏麵是食物。


    梁渠轉身朝演武場中心走去。


    所有人投來目光。


    梁渠環視左右。


    他從來沒來過這裏,更沒享受過如此矚目的待遇。


    累,


    真累。


    曾經加班加到半夜,累得和狗一樣,也沒有如今這麽累。


    從癩頭張開始,到王氏三兄弟,還有那水中的精怪。


    整個社會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網住了所有想要往上爬的人。


    每一個試圖穿過去的,都在那窄小的孔眼中擠得麵目猙獰,皮肉模糊。


    那些蜘蛛,毒蟲,蜈蚣掛在一個又一個的大網節點上,期待著血淋淋的獵物掙紮的精疲力盡,爭奪血食。


    梁渠看向另一邊的角落。


    所有人都在那,盧廷材,薛丁義,於為龍,項去疾......


    這些……毒蟲!


    梁渠的目光忽然變了,變得很靜,他伸出手,指向七人。


    “我要和你們打一架!”


    演武場忽地寂靜如死。


    “嗤哈哈......”


    有人笑出了聲。


    梁渠麵無表情,死死盯住那人。


    “咳咳。”


    氣氛再度死寂。


    盧廷材等人在目光的逼迫下不得不站起身。


    他們其實已經後悔,尤其是薛丁義,悔恨自己的衝動,可當時兄弟都讓人開瓢了,哪想的了那麽多啊。


    但麵對如此狂妄的挑釁,再坐著就太窩囊了。


    “你一個人?”腦袋上包著白紗布的盧廷材看上去很滑稽,可在身後六人的襯托下,沒人會覺得好笑,“掂量不清自己的......”


    真賤啊。


    梁渠感覺自己的胸口很悶,像是被鬱氣塞住了。


    他用力拍著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起來,讓那股痛楚把一切氣鬱悶火都壓了下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我一個人,打敗你們所有人,你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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