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上圍這些人,上點年歲的,不是墨著臉唉聲歎氣,就是敢舍臉對鳳台好言相勸。站遠處的年輕人光顧看熱鬧,冷丁來兩聲長呼短嘯,都知道老艾家和村裏留半天有仇怨。艾老三艾鳳池因紙廠股權正和留半天鬧得水火不容,留半天拿香久恩長私情說事兒,常常人前人後明槍暗箭。


    車上恩長怕兒子上火,連連拱手對鄉親作揖,抬笑說道:與孩子不相幹,是我的主意!也是村上照顧,到老有個安身之地,念佛還來不及,還值當來送送我,算沒白存莊裏一輩子,煩勞都請回吧。


    還是一個送字恩長說得好,滿手遮攔就換成了夾道相送,場景雖說淒惶,也都嘴嚴知道話不能說破,家醜不能外揚。清官難斷家務事,兩旁事人,家事摻言不得。想起當年艾鳳台,因恩長與村人慪氣當兵出走,聽了閑話,回鄉探親尋仇家拚命的老話,都知道越抹越黑,深說不妥。有心的,悄悄回家捎來禮物,也無非雞蛋花生、核桃栗子農家稀罕物,生怕敬老院恩長吃不慣,白了閑嘴兒。更有心的,想到了深一層,心想恩長一生一世,沒個家,沒個媳婦,連個安身立命的窩也沒鬧上,不如個鳥兒蟲兒還有個香甜。這也罷了,偷生私養的那些個蛋蛋兒,如今也大了,老二當上村長,顧臉兒顧屁股,使這絕根拔蔓兒的法子,以為一了百了,你們也沒個商量?淨由著他?這節骨眼上,咋就都縮成了烏龜,變成了啞巴?有說也難為孩子,都有了截輩兒人,想捂還捂不住。就有人數白嘴兒,說除了老大艾鳳樓,大姐大馬蜂艾鳳巢,往下二姐鳳枝、二兄弟鳳台三兄弟鳳池,老閨女鳳嬌挨幫四個兄弟姐妹,都是沒名兒骨肉。這多兒女,自來都管沒名兒叫爹,恩長鬧個白忙活。心裏都有數,礙臉活張臉,透亮的窗紙,咋也不能捅破!這兒女一大群,數老大艾鳳樓待恩長臉兒黑,還給過恩長拳腳,臨成家,倒得了恩長那三間土改房。就因一碗水沒端平,還得罪了人稱大馬蜂的大姐艾鳳巢,這哪兒說理去?劉香久心疼這男人,知道委屈了徐恩長,她為恩長抱屈,都怨自己拐帶了恩長一輩子,她也想留住徐恩長,可是她哪敢出頭露麵說句阻攔話?且不說這人臉往哪兒擱,想想六個兒女衝晚輩也不敢揭光營說亮話。好歹鳳枝鳳嬌姐倆是親爹的小棉襖,這姐倆算沒喪良心,還記著打小正趕上災荒年,差點餓死沒扔了亂死崗,多虧恩長喂牲口當飼養員,倚仗恩長掃把土糧,揀捧豆粒兒把這一窩雛鳥將養大。挨幫長大成人,也隻有這姐倆不避嫌,除了明麵上不叫爹,和親生親養的沒兩樣。那天送老徐,這姐倆聽到信兒就和親哥鳳台翻了臉,要不著恩長上火掉淚,就差下跪央求倆閨女,送恩長的馬車還真就趕不走。圍觀的群眾除了留半天那一枝兒,心也都舍不得恩長走,隻因是村長家事又剝皮露臉的不是啥光彩事,也就不敢摻言亂摻合,隻盼鳳台臨時改主意。大夥心疼恩長,也都巴望香久露臉送一程,照實說鳳台經倆妹子這一鬧,就更掛不住臉兒,也怕仇家看笑話,強牛頂上牛犄角,死也不回頭。不少人扭臉朝橋西柳葉桃那邊瞧,有心疼恩長的,也有不怕戲大的,都盼著香久這節骨眼能來送一程,雖說不是夫妻名分,卻是骨肉情緣,一輩子老相好,哪怕望一眼,也不為恩長抱委屈。除了鴨頭一樣的張望,除了橋下河水響,該有的地方,連個羽毛也不見飛揚。也有人朝石青老太太頭上瞅,平日老太太站橋頭,做菩薩,管閑事,還一層,論起來沾親帶故,石青好歹是鳳嬌老婆婆。可怎麽著這一回不靈驗,石青幾回往香久跟前跑,也沒請出個菩薩來,倒是灰頭土臉,蔫吧地蔫吧兒走回來。老太太倒是也沒空手,往柳葉桃房院兒攆幾回,臨了給恩長捎來個布包袱,布包袱是老輩子物件,家織青藍印花粗布,一角栓一根絞綹兒長紅繩,四角兒搭襟裹緊,一根紅繩係得扁扁生生,臨了纏腰別一枚金黃前朝大銅錢兒。有人緊張羅看看包袱裏有點兒啥,石青就不讓,可手推搡拍打,架不住人多手雜,包袱就散開了。大夥哪是看包袱,分明是看柳葉桃,看柳葉桃半生依戀的一往情深。瞬間簷下蛛網破,屋漏窗寒總相憐。泣淚離別不忍送,私情難訴語不歡。原本一家羅爛事,終成滿村情欠意,隻因心柔軟。從此三步兩座橋,春印老徐情探履,夏聽河柳樹憐風,秋望雁行南飛冷,冬埋恨雪岸點紅。


    有上心女人解開包袱,一樣樣舉給大家看,無非是折疊板生的衣服,深縫淺線,還漾著漿洗過的米香;兩塊軟藍布,一塊兒當心兒繡一朵紫色桃花的白麵巾;另一帕手絹繡的是一對兒舉蓬蓮子,費心包兩塊豬胰子,還一雙塞滿家織布襪的新納青布山鞋。眾人正嘖嘖交口稱讚,冷丁傳來大馬蜂一嗓朝天喊:也不粘一聲,叫我好攆!我緊趕慢趕送送老爺子!大馬蜂一亮相,唬得旁人緊溜掩上包袱,悄聲道:她也是稱了心,老爺子算走定了,要是老丫頭鳳嬌趕在家,這事非黃攤子不可。原來這小名叫水靈兒的艾鳳嬌,真真是恩長的小可心,平素也不許外,從懂事起把老徐當親爹待。又因這些年對因公致殘的丈夫不離不棄,白手起家還置下產業,所以無論家中村裏,都頗有人望。二哥鳳台趁她外出進貨,才敢鬧出這舉動。這邊大馬蜂一攪和,都知道她不得意恩長老爺子,虛口送人是假,恨不早早攆走是真。都知道她和鳳樓是沒名兒的親骨肉,真應了那話:狗肉貼不到人身上,這話一點兒不假。攥馬韁繩圍車轅的人手,都知道大馬蜂不好惹,就蔫了的茄秧一樣。鳳台一抖精神,趁機揚鞭一甩,棗紅馬噴著響鼻,大車留下鈴兒脆響,載著恩長揚塵就奔了留鎮。人群中有人大呼小叫,念三音兒,咒不平,大馬蜂聽聽不順耳,就要擺架勢罵人掰刺,好歹被好事的石青老太太高聲勸走。恩長連人帶車遠走留鎮,圍著的鄉親也就散了。等到水靈兒鳳嬌回家,知道親爹送了留鎮敬老院,忍不住和鳳台大鬧了一場,哭著要往回接人,結果是徐恩長死活不從,他寧願聽從兒子的安排。


    十四?


    留半天吳布德興許是瘋了,和老三艾鳳池因紙廠鬧掰,正沒地方下蛆呢,一聽說艾老二打旗號攆走了徐恩長,傷了人心,認為有機可乘,便私底下興風作浪,滿村跑舌頭,四處散播村長家醜,又拿鳳台攆送老徐說事兒,又一番對鳳台鳳池發難。那一天,留半天乘著酒勁兒,把鳳池兒媳開在村街的小賣店給砸了,直鬧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留半天要的就是這效果,他不怕人多看熱鬧,當眾人使勁兒埋汰艾鳳池,說鳳池過河拆橋,無非金蟬脫殼,存心讓兒子小勇掌盤接班獨霸了紙箱廠。留半天知道群眾心理,愛聽花活彩話,捎帶著把艾鳳池巴結鄉企辦的史玉琢,準點兒給花眼圈史玉琢送大閨女的傳聞,揭了個通心兒透底兒朝天。


    那時節辦鄉企風起雲湧,花眼圈史玉琢身為鄉企辦主任,帽翅兒不大,含金量不小。花眼圈有一宗好,手腳勤,腦子活,招商引資,八方聯絡,按實說對留鎮鄉企興旺貢獻不小。但此人也有軟肋,頭發都上了秋霜,卻春心蕩漾,見漂亮女人走不動道兒。成事的都是聰明人,聰明人會看眼色,各村鄉企老板哪一個沒眼色?都爭先恐後投其所好。鄉企經過一番蛻變,漸漸名存實亡,成為各路豪強囊中物,手裏點鈔機。鄉企啥都缺,就不缺大姑娘、小媳婦。留鎮地方,原本風流之地,草木腥花,魚蝦貪腥之物,禁不住獵人漁翁的光鮮誘餌。史玉琢色眯眯提槍的獵人一樣,喜愛四鄉遊走,名為蹲點視察,實為饞腥獵豔,酒足飯飽,自有鶯歌燕舞,軟玉銷魂。漸漸鄉企老板摸準了脈,紛紛效仿,準點兒送大閨女,小媳婦,私底下一時傳出民謠:


    花眼圈,老白毛,


    甩一路,種一瓢。


    村村都有丈母娘,


    夜夜都摟小蠻腰。


    牛種地,人鋤苗,


    比不上靚妞水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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