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滿枝姘上了小叔子,運動樂也掛不住臉,嫌在家礙眼,他就串房簷。鄉親們有宗好,畢竟親套親骨肉連筋,再孬個人,也不愁個宿處。一來二去,運動樂在外頭住慣了,不喜歡著家,就喜歡來運動,工作組一來,他準成大紅人兒,運動成了職業,他可以堂而皇之住大隊部,每天守著大喇叭吆三喝四,他很享受那種頤指氣使的瀟灑快活。當然更有一層快樂不便言傳,卻樂此不疲逐漸成癮,他發現一當上運動根子,當上一言九鼎的大紅人,他就成了村中女人的香餑餑。挨整的人家,女人總會低眉順眼見風使舵,其中也不乏隨風俯仰曲意逢迎之人。枝葉廝磨不乏暗送秋波的姑娘,翻來覆去運動樂看花眼也端不準哪一個。運動樂眼花繚亂拿不定準主意,反倒很享受這個,轉花燈一樣的日子,讓他眼花繚亂樂此不疲。


    那一年縣裏派來階級鬥爭宣講團,分配到三步兩座橋。水沿莊村小,隻迎來縣文化館一位主管文藝的莊編導。莊編導搞舞蹈出身,四十歲女子還挺俏生,十五個大門一條街扭著腰肢走一遭,渾身就有戲。那時候下來人有套路,先紮根串聯,訪貧問苦,看成分,摸底數。果不其然,牛滿枝母子又成了堡壘戶,剛好牛滿枝守活寡,是單身,兩個女人睡一鋪炕,話匣子沒閑著。大長的夜,牛滿枝沒少絮叨,把水沿莊十五個大門家家戶戶犁一遍,這其中免不得添油加醋,小人之心。許是文藝範兒,都是情種,聽來聽去,家長裏短,苦大仇深,莊編導聽得入迷,心想:沒承想鄉下階級鬥爭這樣複雜,幸虧補上這一課!心裏就把牛滿枝當作依靠對象。牛滿枝口中的碾道房和柳葉桃,讓莊導眼前一亮,覺得不用添油加醋,搭台就是現成一出好戲文。演員出身的莊導演,把人生看做大舞台,人人都是角色。縣裏急著抓樣板,樹典型,莊編導也想露一手,在渝水縣城揚揚人氣。這多年來,她由售票員靠聰明伶俐一步登天,自有人看壁角,都是讓人羞飛腮紅的事。她也想憑實力讓人刮目相看,小人閉嘴。


    頭一樣,她憑本事讓縣城熱演的電影《奪印》,用跑片形式在莊頭扯幕上演,一傳十十傳百,周邊十裏八村成千上萬男女老少摩肩接踵,踏平了三步兩座橋,湧進十五個大門一條街看《奪印。街筒子盛不下,火燒眉毛,工作組很敏感,感覺這是發動群眾的好機會,一邊表揚莊編導,一邊因勢利導,把銀幕重新扯到清圓寺。清圓寺廟台舊址,在三步兩座橋肚臍眼上,不下百畝方圓,雖早改做村辦小學,依然蒼鬆翠柏,古木參天,摩肩接踵的人海,又讓人想起老輩人記憶中的廟會。正冬至月,犁灣河冰封雪埋,橋下蓮塘也是晶瑩剔透,冰骨中凍凝住上年荷蓮初凍時的折蓬舊葉,遺落寒冰。觀罷銀幕,才能蒼衣果腹的社員別的沒記住,隻記住了影片中的“爛菜花”。爛菜花拉攏幹部的浪語——何支書吃元宵——,成為插科打諢的耳癮名句。


    不少誤場的社員找到工作組又找莊編導,強烈要求重演影片《奪印》。這回莊編導有了組織觀念,向工作組建言獻策,並和盤托出了抓典型促革命的積極設想。莊導笑盈盈回到水沿莊,趁輔導村文藝宣傳隊排節目,把運動樂叫一邊,如此這般一番布置。轉天十五個大門一條街,不單牆麵上貼上許多宣講階級鬥爭的標語,街頭巷尾,還傳出要揪出水沿莊爛菜花的口信傳言。


    運動樂一有人撐腰搞運動就激動興奮。平日他雖擔任團支書,淨發展女團員,娘倆挺孤單就指望鬥人找樂子。牛滿枝睡了小叔子,運動樂心膈應,嘴又說不出,就整天泡文宣隊,說是排節目,存心泡對象,想扶他也扶不起。莊編導挺失望,對牛滿枝母子的好感產生了動搖,就借口壯大隊伍,請牛滿枝介紹苦大仇深的運動根子。牛滿枝沒有辜負組織信任,陰差陽錯,就舉薦了從小要飯出身,當過童養媳的石青石大腳。日後石青四清上任當村支書一言九鼎,在十五個大門一條街蓋過牛滿枝,那還是牛滿枝當的伯樂。


    那時候做什麽革命工作都要抓典型。三步兩座橋的典型材料匯報上去,很快引起縣裏重視,縣委要求抓典型、出經驗。縣裏政工幹部快筆寫手多如螻蟻,全指著出材料,出典型迎合上級。縣委專門指示派放映隊,到三步兩座橋放映《奪印》專場,這給了工作組、莊編導、牛滿枝、運動樂、石青石大腳極大鼓勵。也有些小爭論:是先開批鬥會,還是先放電影?權衡了利弊,決定還是先批鬥柳葉桃、徐恩長,好戲連台,捉住社員心理。


    殘冬遺落在屋角牆邊的忘雪,象老女人塗畫的描眉,雪殼上堅硬地浮落下酣睡的枯枝,和蜷曲蒼老的的落葉。才過驚蟄,田土有些鬆軟,天上的濕雲也說不清什麽顏色,睡在遠山懷中,沉默無語,象有滿腹的心事。也才剛往大地裏送糞肥,北方的莊稼人才剛剛蘇醒,三步兩座橋民兵營的社員群眾,便被大喇叭喊進從前的清圓寺。他們不大提改建的學校名字,他們懷念有廟會的日子,人群鼓噪著都很興奮。除了公家人,所有人都穿成烏鴉一般的顏色,因為把布票都換了錢花。幸虧隊裏分了點兒棉花,勤勉的婦女就著半盞燈油和著月色,鏗鏗鏘鏘腳踏織機手扔飛梭家織土布,再用黢黑的煮青把男人都染成了黑夜一樣的顏色。


    那一刻隻有天上的月色和扯開的銀幕,在墨色中目空一切地晃白。嘈雜和黢黑,忽然點燃了亮色,莊編導編排的舞蹈節目,象焦渴的土地引入了清泉披上彩虹。讓運動樂左挑右選百裏挑一的文宣隊姑娘,鶯歌燕舞,賺得台下清一色黑衣瘦骨男女社員的聲聲喝彩。


    隱在台下銀幕後的運動樂和一支民兵,等鼓樂消停,牛滿枝意氣風發輕輕揮手,柳葉桃和徐恩長便被踉蹌押上舞台,起先台下以為是登場的節目,老半天沒轉過魂來。這多年來,在三步兩座橋,在留鎮鄉野,冬去春來,夏風秋雨,握鋤耕田閑說風月的鄉親,且把柳葉桃和碾道房的風流韻事,當做閑言浪語。說歸說,鬧歸鬧,卻沒想到讓恩長香久這般出醜。


    一番騷動,兩樣心情,台上疾風暴雨,台下說月談風。上批柳葉桃浪施美人計,碾道房喪誌戀私情,下議月老錯點鴛鴦譜,鮮花牛糞歎沒名兒。有說沒名兒抽身讓賢是天意,也論他半癡半傻似佛心,追影真心留風月,桃杏出牆兩善魂。也談柳葉桃膝下兒女誰春種,感喟碾道房癡花護草也心誠。


    那時節,社員都是集體人,聽使喚的,就是手中僅有的鍬鎬鋤鐮,收工似羊,出工轟如牛馬,任憑風雲晴雨,唯樂私語談風,隻剩下家長裏短,風月慰貧窮。批鬥會散罷,才知上級把柳葉桃,比作電影《奪印》中的爛菜花,才知道問題的嚴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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