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家攤上事,鄉親嘴上不說,心裏都有一杆秤。水沿莊本來地富就多,成分高,後人老大不小娶不上媳婦,熬急了,就有膽大的吃零嘴兒,莊稼人淳樸,也就心照不宣。街上有個女人叫萬大嫂,背後人叫萬人迷、小糧倉。雖人到中年,卻能掐出水兒來,是勝比牛滿枝的風韻中人,猴急的人都和她有一腿。按說這些年軍旗不倒,自有它的道理,個中奧妙,無非用奶子喂飽了大小村幹部,連饑渴難忍娶親無望的大齡青年,也沒少在她懷中去寒補暖。那些年日子缺糧,誰都不白了她,誰登門都拎點兒糧食,那年頭糧食珍貴。眾星捧月,牛滿枝雖嫉恨,也不大敢招惹。在水沿莊,在十五個大門一條街,出水三枝蓮花,柳葉桃空得浪名,牛滿枝活寡弄景,私通了小叔子不論,又橫豎咬人,最不得人心。萬人迷小糧倉給光棍男人好比饑荒放糧,知恩圖報,又性情豪爽,少不得做好人,立牌坊。水沿莊人知道禮數,懂得厚薄,背後閑稱萬人迷、小糧倉,人前人後,正規場合,還都萬嫂萬嫂地叫。


    萬嫂和蘭芝家沾親帶故,前輩人萬家得過李大先生好處。萬嫂看李家給整得可憐,就拎一口袋糧食去看李家老院兒。老宅雖然牆頹瓦爛,古樸蒼老的垂花門還遺留著著舊日的尊貴深沉。三進院落青石鋪出甬道,穿堂而過來到後園,沿菜畦轆轤井欄才到三間石屋,石屋一側穿堂留一扇角門。土改時候給李家留下這長工屋,因槍抄家掘地三尺,走的就是這條臨牆高柱角門。


    沒進屋萬嫂就吵嚷,高門大嗓說你心放肚,看我不收拾那運動樂!又直說後院兒種那棵桑樹不好,言外之意遭此劫難,有怨風水。蘭芝娘朝她擺手,萬嫂不信邪,反倒高聲,唯恐住房人聽不到,又喊:我不藏著掖著,正大光明來看李娘,偏走陽關道,給李嫂避避邪!


    萬嫂順手摘一朵玻璃翠花朵插頭上,扭進屋,又拍巴掌,又歎息,又抹眼淚,趣趣咕咕,倆女人不知道說點什麽,唬得李娘直擺手。臨走,萬嫂要了一碗噴香大醬,李娘忙不迭又往碗裏夾了塊醬缸鹹菜,李娘這才心安,笨心想:隻當她說閑話,別真著耳朵聽!


    十九?


    春天的犁灣河象女人的身姿,總喜歡扭來扭去。離三步兩座橋西北兩華裏遠,河水撞到掛旗山,鯉魚打挺一樣,向西折腰衝走,甩出一片萬畝沙田。隔河遠望,細水寬沙,堆金醉銀的沙原對岸,雲蒸霧繞的岸柳,洇黃抹翠,微點若眉,象雁行漠水,映山搖影。扭曲回環的河水,把迎頭撞懷的崖壁染成了墨色,蒼岩下的走累的河水歇息中躺平成了清碧的水潭,手指長短的狗魚,在汪成明鏡的清潭水中,伸出長長的粘須,追逐落在水中遊動的朵雲。閑饑難忍的運動樂,總喜歡沿著犁灣河漕,張網追逐水中的野味兒,白漂兒、麥穗、鯰魚和狗魚,興許能捕獲一隻水鱉。


    萬人迷也在略帶腥氣的春風裏追逐運動樂。運動樂在威逼蘭芝的日子裏一無所獲,卻為蘭芝身上沁出的幽香沉醉癡迷不能自拔。幸而文宣隊中看好運動樂的女子,妒火中燒,眼鞭冷抽,前程與美人,讓運動樂心猿意馬,首鼠兩端,一時拿不定主意。蘭芝冰雪聰明,心中豈不知運動樂的內心?其實蘭芝心中,也曾動過俗念,看好運動樂,好改換門庭,全家人沾光。當然那隻是心靈閃念。心靈的蝴蝶,蹀躞細碎地飛搖,誰知落在怎樣的花朵?


    運動樂不是沒有沾過女人。小男人一旦沾腥,心中就亂了方寸。蘭芝的美體幽香令他欲罷不能,卻遠水解不了近渴,焦渴的焚心,更喜歡熟透的果實。萬人迷小糧倉影子一樣如影隨形,春雲戀水一樣漂浮在犁灣河上遊兩岸,讓春心搖蕩心猿意馬的運動樂費盡了猜想。喜歡走村串戶的小糧倉,並沒有消失在屋舍炊煙深處,而象一支猩紅的蠟燭,點燃著春夜的荒野。運動樂無心捕魚撒網,心撞如鹿的運動樂索性趟過河水,走向河對岸那片柔軟的沙洲。河沙很清涼也很柔軟,從燕山深處磨出的砂礫,很粗野顆顆晶瑩細如碎玉。陽光總是喜愛和藏在山野那片沙海的擁抱,柔軟的砂礫讓行走的運動樂有些樂不可支。


    天有多大,那片沙海就有多大,踩著金黃的沙毯,運動樂走出了暈眩,他看見了坐在沙地裏約他的女人。沙地上的腳印鬼使神差推著他往前走,他已經能看見萬人迷小糧倉的媚眼,她的眼神永遠很滾燙,總能一眼望穿你的心思,你會中了邪一樣走近她,被他融化。就象冬天莽原的白雪,明知太陽能融化它,它也不躲避,它舍不得那目光射出的光亮,有些曖昧又有些意味深長的穿透。


    四周空曠無人,隻有頭上飛一隻鷂鷹深深淺淺地旋望,又飄葉一樣逝入蒼渺,大地微醺,地氣揮飛嫋嫋蒸騰。女人戴了翠綠的包頭巾,是留鎮女人慣常裹頭的那一種。那隻頭巾見運動樂走近,便飄揚著走開了,兩人一前一後,墨點一樣洇往沙地的那一頭。


    走上河岸,山峁上有一隻蹲在果林中的土屋。梨樹才剛吐芽,山杏花卻開得熱鬧,運動樂才追進屋,女人已經鋪下頭巾斜扡在炕沿邊上。運動樂猴急,上來就要脫女人衣裳,小糧倉手紮舞著,嘴嚷:外邊有稻草,給老娘鋪上!穀運動樂正興頭上,腳不沾地就去了。小倉房比穀穗大有小二十歲,也滿四十歲的女人了,經她手,降服過多少男人,她自己也數不清。都說她男人打結婚那天就不頂用,自己理短,又舍不得散,就睜眼閉眼,當了蔫王八。村裏吃虧的女人也曾合起來收拾她,她肉爛嘴不爛,為顧名聲,那些女人又不敢聲張,隻好長後眼看住自家男人。


    等運動樂掩上門屋裏才有了動靜,天邊就滾過來一陣緊似一陣的烏雲。先是一陣勁風,把山上滿開的杏花吹得頭晃神迷,搖雪焚銀,緊接著細密的春雨便傾淚鞭香,把細蕊唇花擊得香消玉殞蝶浪堆焚。也不知小糧倉使了什麽手段,幾番雲雨,泥濺芬芳,雲飛雨散,山間便雨過天晴。泥屋裏運動樂神魂顛倒,從此戀上夏水秋池不能自拔,對蘭芝和村裏的酸枝青杏,反倒視若空山薄雲,興味索然。萬人迷捉住了運動樂的把柄,運動樂不再糾纏陳年老槍那些天方夜譚,萬人迷並沒有向李大先生後人表功,那是事關上輩人不淺的情義。


    逃過一劫的蘭芝,依舊工餘飯後,在三步兩座橋春河堤膀上納鞋放羊。她給萬嫂剔了鞋樣,納雙燙絨麵兒新布鞋。蘭芝還想繡一對鴛鴦戲水的鞋墊送萬嫂,想想又悔了,有些犯忌,一時飛紅了臉,又改繡成喜鵲登枝,還不對,索性重繡了兩束幹枝梅。


    運動樂新近添了一個毛病,喜歡在人前訓話。晃常沒有機會,多少人都不撣他。他倒相中了機會,在小須河起河泥的四類分子好擺弄,每天開工前,都要站隊訓話。他立在土堆上,指手畫腳,口若懸河,底下一群彎腰弓背的四類分子,聽得都挺認真,俯首帖耳似有原罪,他們都是一些深諳世故的老人。整天拿蠅甩子不下地勞動的運動樂,被十五個大門一條街又叫響了一個外號,叫大社員,當然都是背地兒叫。運動樂和別的大社員有差別,運動樂愛穿四個兜幹部衣裳,常在上兜別隻英雄牌兒鋼筆,據說那是早前駐村工作組的饋贈。因他常讀報紙,因此他訓話講形勢,有展望,說話有板有眼,嘴裏常蹦出許多時髦新詞兒。據說村裏許多姑娘都看好他,當姑娘的都羨慕那些工農戶,男人吃商品糧,手裏有活錢兒,人前人後走親戚臉上都有光彩。十五個大門一條街都篤定,運動樂早晚能騎上自行車,吃上商品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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