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那時的艾鳳巢也就三四歲的樣子,離她得了大馬蜂那外號還很遙遠,時間應該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的秋天。北方的陰曆十月,時光已經過了白露,田野裏歡喜了一年的飛蟲鳥獸和莊稼百草,經受了冷雨寒霜,紛紛改換成灰黃的衣裳。收割殆盡的平原和嶺地,在遠山悲憫堅硬的歎息聲裏,大地慢慢變成了憔悴的褶皺和蒼茫。


    犁灣河也廋成了一條冰冷的秋蛇,黑黢黢三步兩座橋周邊村社房舍,空眼仰望著天際,在等待著天邊凍雲帶來的初雪。一個米粒大小的女人,走成了一隻飛鳥,又漸漸走成了風搖擺柳的人形。女人漫上三步兩座橋,人問風詢,踩雲乘霧一樣走進十五個大門一條街,引來一陣吹皺秋水樣的波紋。表情怪異的劉香久遲遲疑疑領進這一位婦女,看著挺麵善挺利索一個女人,因腳上幔著孝,頭上插一朵醒白絨花,更襯得麵白、眼大。那女子一說話臉紅,露出山裏人麵見生人的怯生慌亂。孩伢子看新鮮,看女人腳後跟鞋麵幔了孝,就指給香久看,香久隻一眼,就知道那縵孝少說也有半年。香久攆散孩子,心裏想:說是恩長嫂子,卻帶著老孝,大老遠的找來,怕是帶著故事。依渝水北山老輩子習俗,寡嫂跟小叔子,越過越有,肥水不流,還省了婚娶破費。香久心一閃念,油然心生醋意,忙著以當年老東家名義待戚,招呼吃飯,就沒深想。那女人也心犯尋思:香久雖有家有口,當著恩長的麵兒,橫看豎看,總感覺與恩長厚了一層情誼,當知道香久是恩長老東家弟媳,這才往好處想。


    這宗事傳遍十五個大門一條街,碎嘴說什麽的都有,就知道寡婦嫂子大老遠來找小叔子,該有香久的好看。街坊鄰居穿堂過戶走柳一樣,來香久屋裏串門子,都抱新奇來看恩長嫂子,拿眼一端詳腳才出門坎兒,就拿香久和那女人念三音兒,有說那女人模樣好看,不著眼下掛一顆淚痣,長一副端莊賢惠相,看著就挺入眼。比量半天都說還是香久長得俊,長得俏生,渾身上下火炭兒一樣,是那種能勾住男人魂魄的女人。那時候香久一窩孩子還小,聽見人說媽生得俏,長得浪,並不知道好歹,什麽叫浪呢,還弄不明白。隻知道十五個大門一條街滿村男人,看見娘走路,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眼睛盯住就拔不開,身子骨前後好象都有蜜糖一樣。香久招男人盯看,為這不知少逛多少留鎮大集,大集上男人看香久走不動道,唯一好處是香久買東西,賣主上趕子多給秤不說,有的恨不得白給送到家,鬧得香久輕易不敢上大集。恩長嫂子胳膊肘攬一隻粗布印花蘭布包袱,走路輕風送柳,比香久走路還有輕有重。那女人一路風塵,汗津津兩鬢貼腮含口,用指尖輕輕一抿,旁人一望,臉上倒飛出一片紅暈,那俊俏就越發風生水起。


    沒等進屋,名叫玉清的恩長嫂子,就被立在牆根下的盆栽柳葉桃讚不絕口,說是南花北種,也不好伺弄。香久道:得上心,花都有良心。話才出口,臉就紅了,幸有桃花遮掩,才沒顯出尷尬。恩長一路跟攆著,想把嫂子讓到碾道房,香久剜他一眼,說,才到家,落落汗,你也別閑板兒,到園子攋點兒新鮮菜,我這就和麵烙餅待嫂子!玉清看兩人說話淌水兒一樣,心裏先生出草來。不一會兒,男主人沒名兒也晃回來,手筐還裝不少茄子辣椒嫩韭菜,玉清直誇菜長的好,沒名兒誇頌是恩長伺弄得好,玉清左右瞅瞅這一家人,心裏好一筆糊塗賬。大人盤腿兒坐炕上隻顧嘮扯久別之情,鳳巢炕沿下摘耳聽聲,被哥哥鳳樓一把扯走。也不是一回兩回,鳳巢見哥哥在家遇見恩長就賭氣,她懵懂著,還不到走心的年歲。


    鳳巢並沒走遠,跟哥哥貓窗根下聽聲兒,一邊砸杏核兒,一邊聽聲兒。不大功夫,屋裏不是好響動,隱約傳出玉清的嚶嚶哭聲,再聽,又傳出男人低沉的哭咽,哭聲象恩長。接下是女人好勸,才聽出悲傷慟哭的是恩長親嫂,專從百裏之外的老家花台過來,專為捎信兒說給恩長,說恩長親哥南下廣西剿匪,不幸壯烈犧牲已有半載,不告訴親兄弟怕留埋怨。玉清嫂還說給恩長,家鄉照顧撫恤烈屬,家裏沒少分勝利果實。話還說到田土雖有人代耕,家沒男人,終久無人主事。說到了才切近主題,滲透出此番走動,一是看望久別的親人,二是想叫回恩長回鄉落戶。說雖然恩長十五歲離家扛活,家鄉還惦記他,土改還沒忘給恩長分一份兒房產土地。香久聽著聽著,心裏就走神兒犯了尋思,年輕寡嫂百裏尋親,聽話聽音兒,傻子也能聽明白。香久嘴不說,心裏合計,看嫂子那人,沒挑沒撿,,退說為恩長著想,也應通情達理,話說到七分,聽一半兒香久心就軟了。心想:大哥為革命獻出生命,恩長還是隨嫂子回鄉立業為對,我和他不明不白,怕也終是露水夫妻,水上漂萍。隻一樣讓香久內心百般糾結,她和恩長,總有了親生骨肉,接連生下的鳳枝鳳台,竟都是恩長的骨血。


    雖老大鳳樓見來客知道屈鼻子,餘下兒女還小,凡來戚就人來瘋,全不知人間煩惱。鳳巢鳳枝隻記得那天象過年,香久按渝水風俗七碟八碗待戚一樣待承玉清,割不起豬肉,就用雞蛋上色兒裝碗兒也有模有樣。香久有這宗好,弄啥啥香,十五個大門一條街,哪家治席,都請香久上灶才顯體麵。恩長和沒名兒舉杯對飲,沒名兒坐正席,媳婦左右伺候著,沒名兒就有些受寵若驚忘乎所以,沾酒就喝高了,一邊唱唱咧咧,哼幾句沒名兒沒姓的皮影段子,一邊嘴嘀咕些別人聽不大懂的酒話。酒蒙了頭臉的沒名兒與恩長碰杯,隨口端出句皮影戲詞兒:多謝相公抬舉,為奴家鞍馬勞頓,娘子無以為敬,請先飲了此杯!也都知道沒名兒癲憨苶儍,沒個正形,此言一出,玉清聽得摸不著頭腦,香久恩長卻聽懂走心,當著玉清,恩長借勢吼唱了一段皮影戲《劈山救母》曲段,這才掩住了方才的尷尬場麵。恩長偷了人家女人,沒名兒看似沒心沒肺,隻是他裝聾作啞看似雲淡風輕。恩長想,沒名兒一心撲實迷戀皮影、大口落子那些民間閑唱,種地過日子卻是個落道人兒,占了人家老婆我心愧呢,我不幫他誰幫他?這沒名兒也真是!不戀女色一心向佛,有那俊老婆閑當擺設,恩長拉幫套戀香久拔不出腿做了幫家子沒巢蜂,又好比轉磨套驢下不來好碾道。沒名兒想,使喚恩長誤了人家成家立業娶媳婦,恩長想的是偷了人家老婆,心老愧得五馬長槍。倆人都念對方的好,那酒就越喝越厚,那頓酒沒白喝,倆人心都有數醜話不扯到桌麵兒上。加上嫂子捎來哥哥的噩耗,恩長越有心事,酒越喝越高,恩長頭一回喝得胡言亂語,又哭又笑。旁人不解,香久一會兒瞅瞅恩長,一會兒瞄瞄玉清嫂,知道恩長心很亂,她心裏也亂了套。


    回頭香久留宿,直讓玉清嫂留家住,利手利腳在對個屋鋪上被褥。香久左說右勸也留不住玉清嫂。說有兄弟在,泥屋草窩,也到家住,沒有尋宿的道理。香久留不住,嫂子恩長兩人相跟著就回了碾道房。香久送到北門口,看兩人進了碾道房,好大工夫,眼睛也回不過神兒來。思摸一會兒,回身又從家抱來被褥,給碾道房送過去,倒看看叔嫂怎麽睡。碾道房應名四開間,東西兩頭各閘出一間,是當年碾道房堆放雜物的地方,後來東西兩間成了恩長的長工屋,兩間就都盤了火炕。除了碾道房,後來恩長借哥哥光當了軍屬,土改又將東家跨院三間北房分給了恩長。沒名兒親兒子鳳樓打小瞅恩長眼黑,打小就知道恩長占了老艾家便宜。恩長老嘴說碾道房住慣了,心疼香久孩子多,那三間房就沒搬過去,說等鳳樓長大有用項,照實說還是存心想甜合沒名兒和劉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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