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人喊撿頭,仿佛回到母親的懷抱,好象飄零的枯葉,回到家鄉的枝頭。才一睜眼,卻見雲霧山中,白雲纏岫,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雲霧一樣向他走來。恩長驚得靠牆坐起,懵懂中以為是香久,他對香久那樣的依戀留存著記憶,而麵前的女人,雖然目光裏充滿了深情,人卻慈祥安靜得象一位晚娘。她遲疑而又柔軟地握住恩長的雙手,緩慢而又執著地攥在手心兒往身前靠攏。恩長燥熱得汗如雨下,一隻暖手忽然軟軟地撫摸著恩長的額頭、麵頰和頭發。一時恩長口中象塞了棉花,他想呼喊連嗓音都變成一地癱軟。好半天他認出麵前的女人,是嫂嫂,是玉清!恩長心裏不由好一陣掙紮。玉清等待恩長的回應,恩長卻驚慌得麵如霜冷。也不知過了多久,恩長被嫂嫂攥緊的雙手,卻一分一分地轉涼,一寸一寸地縮手滑走。他不敢迎對嫂子的目光。昏暗中,嫂子深深地歎口氣,喃喃私語說:跟我走,聽我話,那女人有什麽好?值得你做荒牛、拉幫套?玉清悄聲傾訴,串串眼淚就滴在恩長的胸前和手背上。恩長什麽也沒說,他能屈說誰呢?他和香久有了一雙兒女,他更不能提,他把一切苦楚和甜蜜,都刻在心上,他和香久的隱秘,和嫂子半句也不能透漏!兩人在夜色中糾纏,月影裏,你推我抱,玉清漸漸有了恨聲,漸漸倆人就凝成了冰冷的泥塑。深秋的夜色很涼,恩長看嫂子象窗紙一樣瑟瑟發抖,以為她發冷,隨手就把棉被抻蓋到嫂子身上。玉清破涕為笑,就勢擁緊恩長,倆人半推半就就鑽進了被筒。恩長有些慌亂,想抽身下地,無奈玉清雙手緊緊地摟住恩長,。恩長想逃離,女人用額頭緊緊頂住他的胸口,一邊頂撞,一邊哭訴:老徐家就你一個實打實親人,我誠心誠意接你挑家過日子,我怎就抵不上一隻騷狐狸?她把香久稱作騷狐狸,恩長哎哎歎息,也沒有辯白一句。從她登門,一眼瞧見倆人斯斯艾艾眉來眼去,玉清就咬定小叔子跟上人了,她以為那不過是露水夫妻,她有信心把恩長領回家去,卻不想恩長對那女人牽腸掛肚不舍分離。玉清等不及恩長的醒悟,她想生米煮成熟飯,這才做出夜半星稀投懷送抱之舉。


    玉清抱緊了恩長,她還抱有最後的一絲念想,恩長呢,恩長起始也很糾結,當聽玉清說起,家鄉並沒有忘記恩長,一直留著土改分給恩長的房屋和土地,他有些動情了。他何嚐不想回歸鄉土,嗬護寡嫂守護夢牽魂繞的家園土地?可是清醒過來的恩長,卻身不由己,還是把天平傾向了那一株柳葉桃,那一朵讓他神魂顛倒貪戀癡迷的美豔桃花。他象一隻采了花蕊的蜜蜂,還釀造了賽過花蜜的一雙兒女,他怎能就舍下了那燙心燙肺的牽掛?其時在碾道房的空場南院兒,柳葉桃花開血紅雪白的地方,也有一個女人在細耳諦聽。夜色空濛,橋下犁灣河水的悄吟,還有碾道房油燈昏黃曖昧的光影,都讓香久惦念著近在咫尺的碾道房。香久耳饞,她想讓清風像往常一樣,送來碾道房嗚嗚咽咽的醬杆笛聲,今兒沒有,今兒隻有犁彎河落月濺銀的水聲,這讓她不免疑竇叢生。


    恩長也一樣,恩長也心係著柳葉桃。一想到香久,麵前所有的女人,瞬間都失了顏色,劉香久就是那朵在他心中搖曳、不時淚光滴落的荷花。有香久在,三步兩座橋就有恩長割舍不盡的牽掛。


    玉清當然不知道這些,她用身體融化著堅冰,用柔軟的沃土,試圖漸漸化開冰冷的冬寒。雪水遇匯春漿,恩長扛不住,兩人就抱成了紮緊的粽子一樣。嫂嫂把兄弟領進溫柔鄉裏,恩長一時自責之心,一時抱定不動,有些心猿意馬。玉清一時忍不住,輕言道:還不知足!言罷嫣然一笑。徐恩長才被喚醒,便欲罷不能,一時電閃雷鳴,疾風暴雨。當玉清嫂掙紮於雲夢澤國,恩長洪泄一川濕地之後,恩長竟一言不發,象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兒。玉清嫂嬌語柔情,用手指輕輕梳理恩長頭發,象一個小母親一樣撫慰他。夜短情長,天才蒙蒙亮,起早的玉清利手利腳就把西屋清掃一遍,笑盈盈又把整個碾道房收拾得井井有條。她要恩長去房後園子裏摘些瓜果蔬菜,她自己在堂屋熟練地推碾磨麵,儼然要做碾道房女主人。


    一隻紅冠雄雞攀上牆頭,拍打著翅膀引吭啼鳴,叫響了三步兩座橋南北三莊。柳葉桃打發孩子叫來戚吃飯,自己站門外惶惶張望,她看見碾道房屋頂上升起了嫋嫋炊煙,眼皮就止不住別別地跳。她解下圍裙,一邊抖擻一麵東張西望。她看見恩長挎來一籃青菜,恩長見香久一愣,躲閃不及,就硬著頭皮走到香久跟前。香久見恩長目光躲閃神情不大自然,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就說恩長:呦,還沒叫娶門戚,就過上了?恩長支吾道:嫂子怕麻煩人,就起個夥。香久聽了咯咯笑,抻抻恩長襖襟兒,說,扁扁生生挺好,夜晚上沒麻煩嫂子?你放實話!恩長沒言聲,看得出,他對香久的話有些怨恨。香久左右打量恩長,放出姐姐模樣,替他拂去褲腳的泥土,正色道:我看挺好。恩長兩首垂立,麵色有些委屈,香久不是一遍數叨:我看挺好。她一到,我就看出來,我看合適,你就隨她去,熱騰騰鬧一家人,總比這懸浮著強百套!恩長挺大個人,此時倒屈成個哭臉兒,他伸手去捉香久的手,香久打開,嗔道:我怕我害了你,誤了你,你隨心吧。恩長又去抻香久襖襟兒,這回香久沒吭聲,隻推開恩長的雙手,臉上卻現出了愁容。臨了香久嗓裏帶了哭音兒,說:隻求再托生一回,下輩子生牛做馬,再求了緣分吧!


    兩人東張西望,生怕見人,可還是不巧,碾道房門開了。嫂子玉清望出來,見兩人纏磨說話,依依不舍的樣子,扭頭撂下就走開了。誰也不知道那一天,玉清跟恩長磨叨些什麽,隻知道恩長套上驢,在碾道磨了不老少粳米白麵。晚晌碾道房煙囪冒出戀戀不舍的炊煙,到飯香的時候,天就黑了,窗欞上,又現出柔軟的昏黃。臨睡下,恩長還睡東屋,想插門,又作罷,幾番遊移不定。月亮又灑進來,在耳邊敘話。那一宿恩長躺炕上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碾道有了糧食,老鼠唧唧吱吱邊噬咬邊議論人間煙火。還是房後的小須河、房後樹上的鳥巢看破了紅塵,趁著清風朗月,月伴星陪,啼出早春淡雲縹緲的晨唱。


    夜半時分,當簷上的蜘蛛睡下的時候,恩長恍惚聽見西屋門響,他以為是玉清起夜,聽聽不象。細聞衣服的窸窣聲象飄忽的蛾,灰黃的翅膀揮揚起碾道的粉塵,一時西屋筆墨濃彩的門神羞得麵色緋紅,盈盈的腳步,迎進了一縷縹緲的香魂。玉清象白亮的魚兒,輕輕滑進了恩長的河港。恩長冷丁翻身坐起,扯棉被給嫂子蓋嚴,兩人一言不發,月亮隻聽見雲起雲落壓抑輕噓的歎息。玉清連頭都蒙在被子裏,一會兒靜成起伏的山崗,一會兒象網中的魚,象音符律動的曲。等待熬成了蒼白,恩長把身子坐直,背靠著牆壁,眼睛望著漏過紙窗的樹影,一言不發,有些疲憊。他想什麽呢,是惦念兄嫂的故園?還是顧戀柳葉桃的情恩宿緣?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此刻他一遍遍啼聽,貪戀著窗外鳥巢上幼鳥的鳴談。秋天的夜風看破了紅塵,它與流雲和地上淒惶的楊樹柳樹匯成天梳,一遍一遍,梳理三步兩座橋邊的陳年往事,恩愛纏綿。夜風急不可耐地吹破碾道房的腰門,發出撞霜驚月的哐響。那響聲拍打著思緒,持續了好一段時光,恩長持不住才要下地,卻被玉清按住了身體,她呼鷹想起來,說:我去,連取個東西。說完翻身下炕,踩著鞋,先插頂上風門,又去西屋捎個東西。她找出包袱,打開翻出一幅新鞋剔樣兒。那剔樣頭來就絞好,沒尺寸,她想比對合腳,給恩長納雙新鞋。在老家蛇盤兔,玉清的針線女紅,遠近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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