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風習,賣柴人包送主家,由留鎮挑到石牌坊,少說也五裏地。石牌坊七十二條胡同,八十三眼井,多少人家,隻有燒錢富戶,才舍得買鬆枝硬柴。玉珍平白買擔硬柴,穿街走巷,招人眼問心詢不提,倒是玉珍紅頭脹臉緊攆的挑擔漢子,倒遭引了眾人目光的遐想。男人看了,一路誇一路讚,讚恩長行如虎豹出山,挑柴換肩一如展臂輕猿,看形色內行人一望便知恩長是田園裏手,莊戶狀元。女人咋一見,眼睛水煮了一樣,才剛的冷色霜容,轉臉兒看溫柔暖熱,繼而眸光溫婉,望眼欲穿。年歲大的,抿抿嘴,曖昧地淺笑,把心按在肚裏,年輕的,眼睛舍不得離了挑擔的恩長,臉上羞不住,由桃花慢慢燒成了朝霞彩雲。


    柴禾挑進院心兒,才卸了擔子,抽出扁擔,玉珍且不付錢,紅紅臉咬了恩長一眼抽身進屋裏。恩長遲疑著進屋討水喝,冷丁劉香久端瓢水遞出來,讓恩長吃了一驚。香久說:落落汗,洗把臉先吃飯是理。恩長往後挪蹭不肯進屋,心疑嘴說:這演的哪一出?香久身後媒人接過話來,笑說道:美得你,今兒個剛好七月七,牛郎挑擔柴會織女來,我這老喜鵲,搭幫香久給你架鵲橋呢!恩長聽得似懂非懂,架不住有香久哄著,磨蹭著才進屋歇腳。


    走一身汗,恩長洗了臉讓進屋裏,才看清是主家是一明兩暗四間瓦房,屋地上鋥亮銅飾板櫃,板櫃上靠山鏡、梳妝台,立兩隻光緒藍花喜字大膽瓶。一張八仙桌還擺了果碟,媒人和香久拉恩長坐太師椅,恩長坐不慣,抬腳做身邊躺櫃上。恩長手腳沒處放,把眼放西牆條案上端詳,條案上一隻似睡未醒的狸貓,守著一隻陳年線笸籮,述說著日子綿遠悠長。堂屋站灶台炒菜的房玉珍,似有似無地偷眼啄著恩長的脊背,飄散的菜香沁出香蘑厚重醇遠的氣味兒。被按上飯桌的恩長墜入雲裏霧中,媒人為恩長斟上酒,劉香久就借故走開了,去和玉珍咬耳朵,說女人話。三杯落肚,媒人把話挑明,就蝴蝶一樣走開了。掀開門簾,把埋頭不語的玉珍推進屋,推到恩長跟前。恩長看有故事,急忙呼喚香久,玉珍立在地上,把酒壺捏在手中,一臉不解的愁容。媒人說開,又是幾番勸酒,言語才剛融化。那邊香久急著走開,卻又一步三回頭,丟魂一樣,跌跌撞撞行到犁灣河西岸,眼淚止也止不住,象窗欞澆滿了雨水,象柳葉桃滴滿了水香。香久一路上聽見不少牛羊豬狗的鳴叫,那些偶蹄類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紛紛用獸語傳播人類的家長裏短,說些耳聞目睹或道聽途說的私房話,那些話語往往十分真實而又靈驗。香久才出玉珍家,來去的路上聽到不少這些畜生,向她急切的表達,可惜香久聽不大懂卻千方百計地啼聽。香久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情緒低落步履沉重,她本想幫恩長築個暖巢成個人家兒,沒想到才送走恩長自個兒卻丟魂兒一樣。香久在石牌坊獨自回了一趟娘家,影匠出身的香久爹早年喪妻,不知何年何月迷上皮影戲,因嗓音高亮,唱成冀東馳名的皮影班主。老屋長滿了荒草,知近人講,老爹經年累月走村串鄉,風箏一樣東遊西蕩,當不住留在了關外的白山黑水。


    香久踩著落日的昏黃,走過三步兩座橋的時候,河對岸的那片絨花樹,正開得開得繁花似錦。早年看墳的傻存媳婦譚有音,是滿莊婦女的偶像,誰人心中係了疙瘩,都向她敞開傾訴。香久心裏空落落無精打采,正要邁進絨花樹,驀回頭瞭見碾道房升起一縷柴煙,那道柴煙東張西望,先在堂前屋後的綠楊林裏織紗紡線,織成悄吟軟夢,隨風俯仰,適才又抽絲化錦,戀戀不舍吹入雲天。香久心想,莫非我串娘家那會子功夫,恩長就頭前兒回了水沿莊?雖然心中不解,還是心頭一熱,就想直奔了河岸上高出村峁的碾道房。走進村街,香久這才知道恩長先一步進莊。她按住心跳,遲疑良久,終歸沒和恩長照麵兒。心慌慌急落落,急的是笊籬打水空忙一場,喜的是恩長果真傾心在我實意真情!心若風柳的香久,見遠遠的村街上都盯她說話,到跟前又含笑不語,就忍住沒去碾道房,急慌慌抬腳往家走。才進村街,就看見滿街筒子又沒人兒一樣,細瞧門樓裏蝸牛一樣又探出多少個人頭。香久低頭緊走,迎頭碰見村幹部牛滿枝,晃晃地走過來,張口就問,說這麽快馬揚鞭就回來了?香久沒理她,香久知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她明白那女人的小心思。牛滿枝撇撇嘴,奚落香久:含嘴的大蜜栆,怎就舍得吐給旁人?也不打聽女家兒什麽門戶?咱得對恩長負責任!香久知道牛滿枝還兼著村裏的治保主任,看一眼旁觀望景的街坊四鄰,香久沒敢接茬兒,緊溜回屋生悶氣,心想:牛滿枝守活寡,沒少惦記徐恩長,她不樂意恩長成家找女人,又不願恩長老沾著劉香久。守活寡的牛滿枝,眼瞅著柳葉桃和碾道房長成了一棵合歡樹,結成了一根蔓上的牽牛花,心中的醋意,漸漸滋生了情敵的心芽。


    沒名兒除了戀皮影和那頭大花牛,最得意的還是徐恩長,不光是喜好恩長影唱得好,起跟兒在老艾家長大成人的徐恩長,處長了早不拿沒名兒當外人,天長日久倆人處成親兄弟。沒名兒出名的落道人兒,地裏活計全仰仗恩長一把子力氣呢,香久又不是不識數??????。老婆和恩長相好,沒名兒左耳聽右耳冒,隻要孩兒叫爹桌上有酒喝。沒名兒和絨花樹下的傻存頭一樣,是那種媳婦當家吃涼不管酸的糊塗神兒,倆人都一宗毛病,對女人不上心,再漂亮的女人都不興瞅一眼。啥人有啥朋友,放牛的沒名兒和砍柴的傻存象一對兒詩人寄情山水,塵世間的是非紛爭,好像離他們都很遙遠。山上的柴草牛羊和風霜雨雪,讓他們興致盎然,雖然兩人言語不多,卻情投意合,就象山上的溪水和藍天遊動的白雲。


    二十二?


    許多年後,逃離故鄉的薛慶餘又出現在石牌坊的村街上,他仍然孤身一人,他來尋找自己的妻兒。歸入集體的土地又重新分田到戶,歲月象開了一個玩笑,曆史又回到了原點。七十二條胡同八十三眼井的石牌坊,開始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守著自己的土地,恨不得攥出油來,輕而易舉地賺了個暖飽肚圓。漸漸村裏開始興辦鄉鎮企業,家庭作坊,倒動買賣,占了高枝的能人各顯其能,化公為私,中飽私囊,很快權利變成金錢。石牌坊古村落,重新換了一茬新主人,新主人在舊鄉紳地主的老房基上大興土木,重新蓋起深宅大院,洋樓別墅,成為留鎮地麵炫目的一道風景。隱名埋姓逃到關外林場謀生的薛慶餘,向妻子坦白了和當地寡婦搭夥度日的經曆,訴說了思鄉若渴的煎熬,說到為夫妻團聚,寧願在關外淨身出戶,也要破鏡重圓的肺腑之言。夫妻倆悲喜交集抱頭痛哭,妻子玉珍遲疑再三,還是訴說了礙於媒人情麵,和三步兩座橋獨身的老徐相親未成的話題,薛慶餘覺察到妻子述說間,麵上還帶有隱藏不住的羞澀和紅暈,薛慶餘嘴上不說,心裏想,玉珍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能讓妻子心動,該是何等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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