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馬瘦毛長,香久眼中的恩長也枯黃的象一棵秋草。他把種子撒在地上,自己想著做肥料。香久眼瞅著別處,嘴裏叫一聲恩長,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用嘴角鹹鹹地接住。恩長知道發生了什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憤怒地抓起牆角的半口袋土糧,香久知道,那是隊上牲口的命根子,恩長這是瘋了,誰都知道那後果。香久死死抱住把口袋按地上,仰頭哀求恩長,她知道,她不能失去恩長,恩長再有長短,心中沒了火苗和指望,那日子,還有什麽想頭?恩長見香久又轉淚兒,賭氣撒手,東瞧西瞅,看見一堆薯秧子,抱起就走。跑碾道房用碾子軋了,讓香久給沒名兒熬糊糊。沒名兒打小是秧子,經不住春旱秋霜,閻王專請病鴨子,亙古饑荒,空前絕後,曠日持久蒼白如紙的日子,沒名兒快挨到頭了。氣息奄奄的沒名兒忽然笑了,對著香久恩長,他笑得意味深長。


    他感到幸運,有恩長,孩子有靠了。沒名兒也嫉妒過恩長,可是又離不開這拐杖。為心理平衡,他盡往好處想:他這樣菜貨,是恩長替他留住了香久,在三步兩座橋,象香久這樣貴氣賢淑貌美的女人,不說千裏挑一,也是鳳毛麟角。他也看恩長可憐,恩長總是討好他,幫襯他,委委屈屈替他拉幫套??????。沒名兒一輩子信點兒啥,他逢佛便拜,見廟燒香,講積德行善、世事輪回、因果報應。善待並接受了恩長的春紅燕好,沒名兒也跟著沾光,這也許是一種宿命。


    不知是沒名兒喝了碗薯秧麵糊糊,還是皆因貪生怕死,,或者放心不下孩子家業,渾身有了點精神,就掙紮著要坐起來,非要跟恩長絮叨絮叨。恩長摘耳細聽,沒名兒喉嚨裏滾舌頭呼嚕半天,恩長才聽出沒名兒的肺腑之言——這家托付你了??????滿倉??????麥熟??????。恩長聽懂了,他什麽都知道,他在惦記自己的骨肉,他知道沒名兒什麽都一清二楚。想到這裏,恩長心裏轟的一下慚愧得不行,加上這多年的委屈和羞愧,恩長在誠懇地彎腰傾聽,無限的愧疚,使他此刻都有跪聽的衝動。沒名兒又道:我是活不起了,我,我也把香久托給你。話才吐出,屋裏空氣凝固一樣,好半天都是冰封一般的寧靜。恩長和香久,在心裏都互相偷看了一眼,事實上,方才兩人目不斜視,都不敢互相對望。香久扭過頭去,恩長持不住,身不由己,依著炕沿兒,膝蓋竟不由自主地軟下來,軟下來,最終,到底跪在沒名兒麵前,想掏些心窩子話,嘴唇微微顫抖,竟一句也沒有說出。


    沒名兒那一刻很安詳,他好像對自己很滿意,他汪水兒的眼睛望著房箔。那一刻,他恍惚看見觀音菩薩手持仙瓶,微笑著柳枝點露,輕輕點化在他頭上,然後渾身輕軟,被一團錦被一樣的祥雲拖走,然後,然後它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恩長一看不好,忙出門去叫先生。那時候,周邊隻有留鎮有診所,為沒名兒這身板兒,恩長早已是輕車熟路。臨走,香久塞給恩長一個錢包,恩長就明白了,那是晃常恩長偷塞給香久的紙幣。


    才走到村街,就聽見身後屋裏傳出的哭聲。追出來的香久,朝他指了指周大木匠家的方向,恩長才明白香久的意思,她要他用錢去預備沒名兒的後事。香久要用家中放倒的榆木,給沒名兒預備一具上好的壽材。她要沒名兒鮮鮮亮亮地走,她還要給沒名兒幔孝,那是她男人,她男人!不管旁人怎麽想,她沒屈著她男人!他還是男人嗎?香久知道,心裏屈了一輩子,幸虧她遇到了碾道房,點燃了柳葉桃,為了愛情,她什麽都不後悔。


    香久是響亮人,犁灣河都知道,三步兩座橋也沒瞞著,她偷了人,她和徐恩長相好,她男人都知道,沒名兒都知道,她對得起他,嘴上這樣說,心裏也還是有陰影——怎麽說?這麽說吧,香久心裏甜了一輩子,也苦了一輩子。她一輩子對不住倆男人,對不住家男人,更對不住跑卵子誤了早該成家立業的徐恩長。


    沒名兒是在香久懷中睡著的,沒名兒睡過去沒有絲毫的掙紮與抱怨,也許他夢中睡成了一朵蓮花,蓮花再也沒有醒來,他也許是笑著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以後的日子裏,劉香久一望見橋下潭水中俯仰的蓮花,就會想起沒名兒,就象沒名兒從墳塋中念誦她,跑到織女橋上向她張望。


    當柳葉桃深長古舊的院子裏發出哭嚎,陰沉多日的雲空終於禁不住眼淚,先是細碎的雪花不知從哪兒悄悄潛入人間,漸漸雪花心情沉重變得黏稠,織成白蝴蝶一樣的飛舞,不一會兒,就把天地抹成一片瑩白。大地一會兒就穿上了潔白的雪袍,雪花默不作聲依然輕落如羽。隻有犁灣河靜默無聲,把雪花吞入腹中,然後一言不發,靜默如許。


    留鎮平原地讓犁灣河切成歪歪扭扭的河岸,和岸兩邊瓜蔞一樣結出冷冷清清的村舍,都在寒風中張望著留鎮,張望著留鎮鐵軌上機車吐出的濃煙。望見絨花樹的徐恩長想避人兒,他想獨自思想一會兒,就走在河岸高出的地坎上。冬至月的菜地雖然被冬雪覆蓋著,卻晃動著紙片兒一樣的人影,饑餓的男人和女人,不停地剝開雪被,去尋找頭年秋天遺落的枯黃的菜葉和瘤根。


    一行象蝌蚪一樣遊行的足跡伸向田壤,北風吹亂一張花頭巾,花頭巾似背負著一座漂移的堡壘。斜風碎雪裏,花頭巾走走停停,疲憊地四處張望,恩長緊走幾步,近前一看,原來是個女人,肩背著一捆杠尖兒的柴草。恩長立住,那女人撥開風雪打量他,也沉重地立住,不言不語地立住,目不轉睛地望他。一會兒那女人把臉上的雪花笑得融化,她顯然是認出了老徐,融化的笑臉雖然現出過季晚花的遲暮,卻漾出母性的溫柔。恩長也認出她來,卻把融開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有些尷尬,他雪風偶遇的不是別人,正是香久屢屢提及,想為恩長提親的本村寡婦湯繡文。繡文也曾背人,偷偷給碾道房窗台上,放過純糧的秫米麵餃子,那在災荒年月該是多大的情分!當湯繡文把新納的布鞋,又悄悄放在碾道房的窗台上,被牛滿枝無意中撞個正著。兩人誰也沒說話,繡文扛不住牛滿枝惡狠狠的目光,羞愧地把頭低下。風,吹散了她頭發,一縷發絲,猶猶豫豫劃過耳際,劃過繡文讓太陽灼傷的臉膛,粘稠地咬在繡文的唇角。


    那時候香久挽著繡文,聽著簷間家燕低聲呢喃,雙雙走進自家的後院兒。當月上梢頭,頂門對戶的碾道房,忽然傳出秋雲渴月的醬杆笛聲。香久把繡文送出門外,天上的滿月兒,已羞得麵色酡紅。後來是牛滿枝當中插了一杠子。牛滿枝貼不上徐恩長,別人也就休想。


    這是年前的事,恩長記得,繡文更記得,未了的深情,是不能忘記的。香久幾次為恩長提親,這是挺晚的一個,興許是最後的一回。繡文死了丈夫,帶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很清冷,很辛苦。繡文心裏站著恩長,喜歡他,也不知為什麽那麽喜歡。那喜歡她平日隻存在心裏,存在夢中,她喜歡恩長哪點好呢?她不說,心兒卻知道,心兒一跳,臉上就燒得象灶膛的火苗。


    她有點自卑,負擔沉重不說,她知道自己長得並不漂亮,似象耕牛那樣,隻知耕耘無心看柳;似象番薯那樣,土裏一肚子果實,卻從來不開花炫耀;又好比鄉下老輩子織布機,披星戴月,辛勞哐當一生,也隻是舍命陪伴霜月和寒窗。恩長知道香久的心意,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摘下種在他心中半生廝守的柳葉桃!應是冤家路窄,姻緣前定,好似前生約定又重逢,舍不得,割也痛,寧肯門前招鳳作梧桐,也鍾情。播下了親種兒,少不掉情恩是血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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