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餐,父親服了藥,在床上歇息著,衛靖倚著門欄吹風,喚了老狗阿喜伏在腳邊,取出八手,扳出剪刀,修剪著阿喜的雜毛。


    “烏鋼呀烏鋼,黑黝黝的閃閃發亮,可惜呀可惜,這天下第一的鑄劍鋼材卻不是你呀。”衛靖喃喃自語著,又說:“連我爹爹、我大伯、我二伯都不知道,恐怕連我爺爺也不知道,隻有我知道??隻有我知道??”


    衛靖說到“隻有我知道”時,露出了迷惘神情,也不知道為何“隻有他知道”,但也沒想太多,隻當是自己與生俱來就知道的秘密。他繼續喃喃念著,又好似隨口說,又好似背誦些什麽:“要造出世上最銳利、最堅實的兵刃,不是用烏鋼,是用月兒鐵。”


    “三成七的花銅、二成五的灰鐵、一成六的紅銀、二成二的人骨金,用地心火燒三十日,摻入海星砂、貓兒血、山豬骨,便可煉出接近精純的月兒鐵。”衛靖一邊看著月亮,一邊修剪著阿喜的雜毛,一邊哼著小曲,喃喃念著那串句子。


    “又作夢了,我問你,月兒鐵要上哪裏找?”衛文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摸了摸衛靖的頭,手上還提著一捆長劍,長短不一,共有四柄。


    衛靖有些訝異,連忙起身,說:“老爹,你出來幹嘛,外頭風大,你病情又要加重啦!”


    衛文笑了笑,問:“鑄劍第一材料是什麽?”


    衛靖想也不想地答:“烏鋼。”


    衛文點點頭,問:“烏鋼好在哪兒?”


    “各種材料之中,烏鋼最是堅硬,且韌性十足,不易碎,和其他材質兵刃相碰,可占大便宜。烏鋼劍煉到極致,劍身韌性極大,重擊之下也不震手,是最好用的劍。”衛靖快速應答著,這是他有記憶以來,在父親衛文教導下,所擁有的鑄劍知識。


    “是啊!”衛文抬起那捆著四柄長劍的繩結,四柄長劍劍鞘顏色不一,衛文抽出了第二長的劍,劍身是閃亮的銀色,在月光照射下,反映出一陣陣的銀亮光芒。


    這是柄烏鋼劍,劍身上頭塗上銀漆,使劍更美,盡管銀漆會使烏鋼劍減少那麽一丁點的鋒利和殺氣,但王老爺終究不是劍客,向衛文購劍純為收藏,以慶賀自己七十大壽。衛文混合了四種銀漆,將這柄烏鋼劍造得銀白閃亮異常,是絕頂高超的技藝。


    “那你一天到晚說的月兒鐵,又好在哪兒?”衛文將銀白烏鋼劍入了鞘,微笑看著衛靖。


    衛靖怔了怔,聳聳肩:“我沒見過,所以不知道好在哪兒。但我記得在海棠國和印洲國邊境的入雲山深處,藏著天然的月兒鐵。”


    衛文哈哈一笑:“你連來湖市都隻去過一次,當時還隻是個一歲大的小娃娃,又哪裏知道海棠國和印洲國邊境的山呢?我沒聽過有這座山哪!”


    “老爹啊──”衛靖不服氣地反駁:“你沒聽過的事可多著呢!”


    衛靖往前伸手,要去抽衛文手上其中一劍,衛文側過身來,搶先抽出四柄劍中最短的一把,那是柄紅色劍鞘的長劍。


    紅劍劍身是深沉的酒紅色,映照的月光處,閃耀出鮮豔的紅,有如珠寶玉石。


    “哇──!”衛靖看傻了,他從來不曾看過這樣漂亮的劍,連連問著:“白天看時怎麽沒這麽漂亮?爹爹,你為它塗上漆嗎?”


    衛文笑了笑:“哪有這樣好看的漆?我在花銅熔液中摻入七種紅花添色,這對劍本身沒什麽好處,還會減低一些韌性,但色澤非常好看,做為觀賞劍最為適合。”


    衛靖被這花銅劍閃得目眩神迷,忍不住問:“老爹,這把劍有無名字?”


    “當然沒有,這是要賣給王老爺的劍,名字當然由他老人家來取,咱們隻是鄉下劍匠罷了,何必學人家附庸風雅?”衛文邊說,又分別抽出了另外兩把寶劍。


    一柄寬劍樸實灰白,且十分厚實,一柄暗綠色長劍毫無光芒,上頭還刻了些許紋路。


    “純鋼跟綠鐵,都是實戰用劍,和烏鋼劍差不多好用!純鋼耐打,怎麽打都打不壞,打壞了也很好修複接合;綠鐵韌性極大,適合打造薄劍,鋒利無比,被刺被斬都不太疼,被斬斷了手還得舉起來看看才知道,這種劍,刺客最愛用了!”衛靖張大了口,大聲嚷嚷著,恨不得拿著那幾柄劍,亂揮亂舞一番。


    衛文見衛靖看得合不攏嘴,又從衣袍口袋中掏出四張封條,貼在劍柄和劍鞘的接合處。


    “啊啊!”衛靖露出失望的眼神,知道自己在途中是不可能拔劍來玩了。


    “別嚷嚷,我不讓你亂玩王老爺的劍,這是對客人的一種尊敬。你要明白,對一般客人尚且如此,何況王老爺可是我們的大恩人。”衛文再次叮嚀著。


    “是的,爹爹,我知道了。”衛靖隨口應著,又掏出了八手,扳出烏鋼小短刀,晃來晃去。


    “別失望了,這次你回來,我便讓你自個兒打造一柄劍。”衛文這樣說著。


    “真的嗎?”衛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又問了一次:“爹爹,你是說那種正式的寶劍,像是你打造給客人的寶劍那樣?我可以用烏鋼、花銅或是純鋼那些材料嗎?”


    “王老爺給的酬勞很高,足夠讓咱們吃好幾年啦!工房裏還剩下一些材料,加上你這次上城采買回來的,你隨意玩都可以。但我要收到王老爺滿意的答複,才準你自己造劍。”衛文這樣說著。


    “說來說去,你還是擔心我在來湖市惹事!”衛靖大聲抗議,卻難掩心中高興,畢竟烏鋼、花銅這樣等級的鑄劍材料十分昂貴,加上這些寶劍十分銳利,都是厲害兵器,多年以來,衛靖始終沒有一柄屬於自己的寶劍。有如孩童玩物般的八手,已是父親允許的最大極限。


    如今父親答應讓他自己打造一柄寶劍,可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大事。衛靖又翻起筋鬥,連連高聲歡呼,突然想到了什麽,說:“老爹啊!好久都沒看你如此認真造劍了,這次四柄劍造得可真好,你不是說來湖市人手一柄好劍?你手藝這麽棒,我看不比兩位伯伯差,何不等你病好了,用王老爺的酬勞在來湖市開家店鋪,必定很快就能打出名堂啊,哈哈!”


    “要名堂有何用?”衛文伸手在四柄寶劍劍鞘輕輕撫摸著,神情淡然,抬頭凝望月色,說:“你從小生長在這兒,十幾年下來也長得健康活潑。小原村悠閑恬靜,好山好水,無憂無慮,在這兒平靜一生,豈不好嗎?”


    “一生!”衛靖吐了吐舌頭,摸摸鼻子:“那還真久??”


    “這地方或許悶了點,要你在這過一輩子,也是極難。阿靖,我當然知道你會厭倦,你的個性就和你死去的娘一般,好玩、好生事、好打抱不平、最愛吵吵嚷嚷??”衛文看著月光,像是在回憶往事,淡淡笑了笑。靜默半晌,他深深地長歎口氣,又突然連連咳嗽起來。


    衛靖趕緊將父親扶回房裏。


    月兒圓亮,天上的流雲水似地潺動,衛靖伏在房內窗邊,怎麽也睡不著覺,不時睜開眼睛四處看,看看窗外月亮,看看外頭的阿喜,看看鑄劍工房,又開始盤算到底要打造一柄黑黝黝的烏鋼劍,還是打造一柄像方才那樣漂亮的花銅劍,實在難以取舍。


    一夜過去,天漸漸亮了。


    ******************


    “於雪姐姐!我又將網架重新修了一遍,非常好用!”衛靖扛著三隻網架,氣喘籲籲地跑過好幾條巷子,跑到了溫老醫生家。


    老狗阿喜緊跟在後,也不住地甩舌頭喘氣。


    遠遠便見到溫於雪和她母親,在院子一角將曬幹了的菜放入大罐子裏,加入鹽和各式調味料。


    “小衛來了。”溫於雪見衛靖跑來,便也起身洗手,上前迎接,隻見衛靖左背後背了個大包袱,是他前去來湖市的行囊,右邊背了個長條包裹,裏頭裝的便是那四柄寶劍。


    衛靖放下網架,連連喘氣,接著便向溫於雪說明這網架子的用法。


    “多謝你啦,小衛!”溫於雪從懷中掏出了個縫製精美的小人娃娃,遞給衛靖。


    “咦?”衛靖看了看,問:“於雪姐姐,這不是你啊!我要一個跟你一樣的娃娃,帶在路上看啊!”


    溫於雪苦笑了笑,說:“這本來就不是我,這是你啊!”


    “呃!”衛靖又仔細看了看那小娃娃,果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本來略顯失望的神情,頓時又開心了起來,嚷著:“這倒也不錯,於雪姐姐,我上來湖市了,你再做一個娃娃,做成你的樣子,兩個娃娃擺在一塊兒,就是我們夫妻倆的樣子啦!”


    “又在胡言亂語了!”溫於雪苦笑著說:“小衛,你別打我的主意啦!你模樣好看,又是鑄劍名家之後,數年後你高了壯了,肯定是村子裏的萬人迷,到時候姐姐我都成了老太婆了,那時你還肯叫我一聲於雪姐姐,我便心滿意足了。”


    “哪有老得這麽快的!”衛靖反駁著,說:“不管啦!我注定了就是要娶於雪姐姐你當老婆的。就這麽說定了,我將劍送給王老爺,很快就會回來,回來之後,我要自個兒打造一把寶劍,世上最好的劍,到時候再拿給你看看,你一定會愛上我的!”


    衛靖大聲說著,瞇著眼睛看看日頭,搭乘多馬車的時間就要過了,他一麵說一麵走,溫於雪歎了口氣,微笑看著衛靖,目送他離去。


    “要是那負心人像小衛這樣對我,要我死了也甘願。”溫於雪用極低的聲音喃喃念著。


    溫於雪口中的負心人,在七年前離開小原村,前去來湖市闖天下,至今未歸。據他家人說,那男人在來湖市已另結新歡,做起小本生意,不打算回來了。


    七年前於雪隻有十六歲,和那男人是青梅竹馬。


    當時的衛靖隻有八、九歲,自然對這經過不甚明白,隻知道以前村子裏有個哥哥和於雪姐姐十分要好,之後那哥哥離開了小原村,於雪姐姐也變得不太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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