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來湖二層比三年前熱鬧許多,甬道之中聚積著不少人,但他們的臉上大都掛著漠然或是仇苦的神情。


    許多小地攤胡亂堆擺,很多人隨地臥睡,四處都是垃圾,甚至是便溺穢物。


    兩個身披黑色鬥蓬的人穿過那些橫七豎八,睡臥在地上的人,前麵那人低著頭,鬥蓬帽沿壓得極低,默默前行,後頭那人身形搖晃,不停與其他側身而過的人發生推擠,不時以低沉沙啞的聲音碎碎咒罵,他含糊不清地問:“到了沒,到了沒?”


    “我問你話!”那人連問數次都得不到回應,突而大步向前一跨,抓住前頭那人手腕,將他拉近身旁,怒吼:“我問你話——”


    “我……我沒聽見……師父……”前頭那人惶恐應答。


    “沒聽見?”那怒罵之人,猛地一巴掌打在應答之人臉頰上,將他打得撲倒在地。


    那挨打之人緩緩掙紮起身,頭上的鬥蓬覆頭已經脫落,隻見他麵容青蒼憔悴、口唇灰白幹裂;他的左耳變形,聽力似乎有些受損;


    嘴角還淌著血絲,受了巴掌的臉頰紅腫;他的雙手十指骨節像是受過許多傷害,卻沒有經過妥善的治療,以致於有些扭曲變形;


    他的眼角瘀腫,睜不太開,眼神黯淡無光。


    他是公孫遙。


    打他之人則是李嶽。


    李嶽歪著頭,怒瞪著公孫遙,嘴巴微微張著,淌下灰濁口水,他的眼神也是灰濁的。


    “師父,是我不好,以後我會仔細聽你說話……”公孫遙趕忙上前,攙扶著李嶽,伸手自懷中取出布巾,替李嶽抹抹嘴角口水。


    他們一步步向前,李嶽步伐跨得大了,肩頭和一個趕路漢子撞上,那漢子脾氣似乎也不好,呸地一口口水便吐在李嶽臉上,李嶽卻茫茫然地看著他,問:“你做什麽……”


    “哪來的傻子?”那人哈哈一笑,伸手便要甩李嶽巴掌,手臂卻突地軟下,刺麻疼痛,原來是一旁的公孫遙出手,以手指點了他手臂一下。


    “師父,沒事,是一隻蒼蠅,您別生氣,咱們便快要到了……”公孫遙取出布巾,替李嶽擦去臉上的唾液。他轉向和那漢子說:“我師父身子不好,您別為難他……”


    “你這兩個家夥打哪兒來的?”那漢子哼的一聲,一拳打在公孫遙臉頰上,隻見公孫遙中拳之後,腦袋誇張地晃動,跟著又站定身子,苦笑了笑:“大哥,您氣消了吧?”


    “哈哈,這人打不還手?”那漢子模樣也像是積了滿腹的怨氣,他此時碰上了公孫遙,卻像是餓豹見著了小羊一般,他哼了哼,說:“我一肚子惡氣,哪有這麽容易消,你兩個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


    “大哥,我得將你打昏,否則你再這般說話,你會沒命……”公孫遙歎了口氣,緩緩上前。


    那漢子先是一愣,跟著哈哈大笑,又掄動拳頭,轟地打在公孫遙臉上,公孫遙腦袋仍然誇張地一扭,卻像是沒受什麽傷,甚至也不覺得痛,他向那漢子苦笑了笑,舉起右手,他右手的無名指與小指都是扭曲的,隻有食指與中指尚能伸直。


    那漢子後退一步,方才他讓公孫遙點中的手臂猶自麻疼著,他不敢再揮拳,便抬腳朝著公孫遙腰腹蹬去。


    公孫遙二指點出,出手快如閃電,在那漢子的腿上刺了兩下,隻聽得那漢子哇地一聲,身子一晃便要軟倒。


    公孫遙身子微微前傾,便要上去劈那漢子的脖頸,但突然一股巨力自他背後竄來,公孫遙大驚,身形向旁一攔,但那巨力快極,是李嶽猛出一腳,踹在那漢子胸口上。


    那漢子身子飛竄而出,後背撞在土牆,撲倒在地,口中不停淌血,兩隻眼睛卻還是張著。


    “師父!”公孫遙大驚失色,趕緊拉著李嶽想前頭走,也不敢去探視那人是死是活。


    與衛靖分道揚鑣之後不久,公孫遙在百疊屋村之中拜李嶽為師,每日苦練劍術武功,與周彰等人稱兄道弟,也頗為自在。


    但半年之後,年邁的江婆婆去世了,從那時起,李嶽的瘋癲病轉為惡化,脾氣變得陰情古怪,動輒對公孫遙、周彰等人拳腳相向。


    周彰等開始避著李嶽,不再認他為師,便隻有公孫遙仍然服侍於其左右,一過便是三年。


    百疊屋村的住民起初看在李嶽曾經替屋村扛去許多禍事的份上,容忍著他,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讓李嶽打傷的住民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公孫遙更是成了過街老鼠,沒有一日不受人唾罵,他的心中痛苦至極。


    在一年前,他師徒二人悄悄地離開了百疊屋村,在附近的數個鄉村小鎮間流浪著。


    公孫遙偶而會打些零工,藉以照料李嶽。


    李嶽有時呆滯不語,有時痛哭流涕,有時憤怒火爆,當他發怒時,輕則便是一個巴掌,重則拳打腳踢。


    公孫遙受過大大小小的傷害,他起初會暗暗地在深夜流淚,之後他不流淚了,他隻希望那闖天門的神兵大會趕緊來臨,他想要了結他人生之中的最後一件事。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他們又回到了地下來湖,他們朝著地上一層前進。


    走著走著,前方似乎又有些紛爭,公孫遙擔心又激起李嶽的怒氣,便主動開口和李嶽說話,想引他分心:“師父,咱們前往闖天門總壇之前,是不是該先備妥武器?”


    李嶽歪著頭,似乎沒在聽公孫遙說話,好半晌才回頭問:“你跟我說什麽?”


    公孫遙又重複了一次,李嶽也沒應答,隻是嗯了一聲。


    他們二人經過前頭那紛爭之處,見到一群人駐足圍觀那混亂場子,公孫遙差點便要叫喊出聲,但他還是忍下了,他呆楞楞地看著那人圈中的幾個人。


    一個老人不住喘氣,一手抓著一柄尖刀,另一手掐著一個男人頸子,惡狠狠地瞪著擠個圍著他的男人,這老人是水半天。


    公孫遙不認識水半天,但他卻認得水半天麵前那高大黝黑的男人——樊軍。


    樊軍比起三年前,更黑更壯了些,臉上也增添了幾許滄桑,他一字一句地向水半天說:“水前輩,你將刀放下,和我上巡捕房走一趟,我絕不為難你。”


    水半天憤怒叫著:“放屁——走狗、走狗,你這走狗快給我滾,不然我一刀殺死這家夥!”


    公孫遙一愣,他見到樊軍後背綁著拐子,腰間還佩了一把刀,那是巡捕官兵的佩刀。


    公孫遙有些欣喜,原來樊軍竟不知怎地,當上了巡捕官兵,現下來地下來湖抓人了,他十分想和樊軍打聲招呼,但身旁的李嶽已不耐煩,急急問著:“發生了什麽事?那些人在幹嘛?是不是打架啦……打架怎不找我?”


    “不是打架,是在看姑娘出嫁……”公孫遙搖了搖頭,攙扶著李嶽繞道而行,要是讓李嶽過去一攪和,這可麻煩得很。


    公孫遙走了許久,回過頭去,盡管圍觀著人不少,但他仍然看得見樊軍那高大背影,便低聲呢喃:“三年前多謝你啦,朋友。”


    樊軍卻沒聽見公孫遙說話,他默默看著水半天,聽水半天罵出長長一段髒話,才又開口:“水前輩,你再不放人,我不得不出手了。”


    “你這走狗!你替闖天門做事,抓了老許,抓了張大媽,現下又來抓我啦,你那霸王客棧沒一個好東西,全都是走狗,我看錯你啦,小衛也看錯你了,你有臉見小衛嗎?哼,我知道了——”水半天怒吼著,他眼睛一瞪,將那尖刀指向樊軍,嚴厲怒叱:“三年前,小衛和你一同趕赴那闖天門神兵大會,之後他再無消息,你卻當上了官府巡捕房工作,有闖天門的庇蔭,逍遙自在,你說,你將小衛怎麽了,你是不是出賣了他!”


    樊軍身旁幾個巡捕官兵紛紛破口罵著:“老頭,閉口。”“放下你的刀!”


    樊軍一揚手,阻住了身旁的同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水前輩,我姓樊的沒有遠高誌向,沒有雄才大略,但我絕不是會出賣朋友的人。我不知小衛上哪兒去了,我也挺想念他。”


    “你滿口謊話——”水半天憤然大吼,指著樊軍的尖刀因為憤怒而不住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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