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大都督府。


    校場之上,一群人站成一排,圍觀場地中央手持長刀身披甲胄的秦子龍。


    隻見他精神抖擻,手中長刀將近一丈,刀刃長約五尺,兩邊皆有鋒刃。


    他望著前方那個極為敦實的木樁,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刀身,向前一個踏步,長刀破空下劈而至,刀刃深入木樁之中。


    旁邊一名書吏連忙上前仔細衡量,隨即轉身道:“稟大都督,此刀入木約兩寸!”


    陸沉不語,轉頭望向不遠處架子上另外兩把形狀相似的長刀。


    自從他定下步卒重甲長刀對抗景軍騎兵的策略,都督府屬官便督促軍器司召集工匠,鍛造符合陸沉要求的長刀。


    大齊邊軍精銳步卒配備的甲胄在工藝上已經非常完備,這是齊軍守護疆土的看家本錢,無論陸沉需要劄甲還是鎖子甲都能打造,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是財力能否支持,畢竟目前來說大部分邊軍將士穿的都是皮甲,隻能勉強抵禦景軍騎兵遠距離的攢射。


    陸沉這番構想來源於前世所知的唐陌刀,其實他還知道另外一種應對騎兵的利器,那便是宋之神臂弓。


    隻不過他除了知道神臂弓實際上是弩非弓之外,細節部分一無所知,更不必說前世神臂弓早已失傳,他當然不可能憑空複現,問過一些老道的工匠亦是一無所獲。


    陌刀相對而言簡單一些,它更像是戰法上的革新,而非單純工藝上的技巧。


    但是軍器司廣召工匠群策群力,鍛造出來三柄最好的長刀依舊無法讓陸沉滿意。


    站在旁邊的厲冰雪輕聲道:“入木兩寸,恐怕無法對騎兵造成太大的威脅。”


    在場眾人之中,屬她和景軍騎兵交戰次數最多,對此自然最有發言權。


    陸沉轉頭望著大傷初愈、麵容微白的厲冰雪,冷靜地說道:“想要做出神兵利器肯定沒那麽容易。”


    他邁步走到秦子龍身旁,從他手中接過刀柄,隨即發力將長刀拔出來,示意眾人退開一些。


    上玄經運轉周身,力量灌注於雙臂,但見他雙肩微沉,長刀呼嘯而出。


    “啪!”


    一聲脆響,厚實的木樁從中間一分為二!


    秦子龍瞪大雙眼,都督府長史黃顯峰由衷地稱讚道:“大都督神勇蓋世!”


    餘者無不轟然叫好。


    厲冰雪望著他的側影,不禁微微點頭,從這一刀能夠看出陸沉的武功今非昔比,或許比林溪仍要差上一截,但已隱隱在她之上。


    這一刻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在京城,兩人曾經有過數次切磋,那時候他還完全不是她的對手,他精進的速度可以用一日千裏形容。


    不過相較於在場眾人的歡呼稱頌,厲冰雪的表情很沉靜,因為她知道陸沉的武功越高,這柄長刀的缺陷就更明顯——長刀是給各軍精銳步卒用的,他們再如何精銳也不可能擁有陸沉的武功,這柄長刀必須足夠鋒利,才能在將士們手中發揮威力,進而可以和景軍騎兵正麵對抗。


    陸沉將刀刃拿到麵前細細端詳,麵色略顯沉肅,注意到這一點的眾人相繼安靜下來。


    “劉主事,這就是眼下最好的長刀?”


    聽到陸沉的問話,名為劉廣文的軍器司主事連忙帶著一名男子上前,謙恭地說道:“回大都督,軍器司按照您的要求召集匠人鍛造長刀,一共有七位技藝精湛的工匠鍛造出十六柄長刀,然後從中選出質量最上乘的三把。此人名叫張華,乃定州東明府磐穀縣人氏,祖上三代皆為鐵匠,他本人亦是東明府最好的鐵匠,這三把刀皆由他帶人鍛造。”


    陸沉扭頭望去,便見一位年近四旬、肌膚粗糲、身材精壯的男子跪下行禮道:“草民張華,拜見大都督!”


    禮節並不標準,但是嗓門洪亮不見畏縮,倒也算得上一條漢子。


    陸沉頷首道:“起來吧。本督且問你,能不能讓這刀更鋒利一些?”


    張華站起身來,問道:“大都督,不知究竟要如何鋒利?”


    陸沉道:“既可斬甲士,亦可劈戰馬。”


    張華稍稍沉默,隨即搖頭道:“大都督,這恐怕很難做到,除非將長刀換做巨斧。”


    劉廣文心中一緊,唯恐這個一根筋的鐵匠觸怒陸沉,輕咳一聲道:“張華,大都督需要的是長刀,你休要在這胡言亂語。”


    “本督像是那樣不講理的人麽?”


    陸沉淡淡一句話便讓劉廣文誠惶誠恐地退下,他隨即看著張華,和顏悅色地說道:“巨斧太重,不比長刀輕便,對於士卒要求太高,一般人很難在戰場上揮動,更遑論造成有效的殺傷,所以本督才想讓人鍛造鋒利的長刀。你不要著急,再仔細想想能否另辟蹊徑。”


    張華聽聞此言,頓感受寵若驚,遂誠懇地回道:“大都督,草民這一輩子都在打造刀劍,做出來最好的刀便是您手中這把。此刀刀身重八斤二兩,依炒鋼之法曆經五十煉,草民實在無法更進一步,請大都督恕罪。”


    陸沉搖頭道:“你已盡力,何罪之有?”


    便在這時,都督府主簿劉元走到近前,對陸沉說道:“大都督,卑職可否借刀一觀?”


    陸沉知道他並非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便將長刀交到他手中。


    劉元將刀刃拿到眼前,觀察著每一處細節,良久之後對張華問道:“張老弟,不知你在最後淬火之時用的是什麽水?”


    張華雖然不清楚這個中年男人的身份,卻也知道他必然是都督府的官員,隻不過這種官老爺難道也懂鍛刀?


    他壓下心中的狐疑,答道:“回大人,草民用的是山泉水。”


    劉元問道:“可曾試過衡江之水?”


    張華略顯茫然地問道:“衡江水?”


    劉元不疾不徐地說道:“三百多年前,奇士杜詹曾作《編珠》一書,卷十一有這樣一段話,涇水鈍弱,不任淬用,衡江爽烈,是謂大金之元精,此乃天分其野。數十年後有名匠李文纘鍛刀六柄,皆用衡江之水淬煉而成,進獻於梁國睿宗皇帝,一時名揚天下。隻可惜李文纘鍛造之術失傳,他進獻給梁帝的六柄神刀亦毀於戰亂之中。”


    他這番話雖然引經據典卻不晦澀,張華隻是初通文墨亦能聽懂,他陷入思考之中,而後喃喃道:“難道……”


    “古籍所載未必準確,但我認為不妨一試,或許真有如此玄妙。”


    劉元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彈動刀身,又問道:“張老弟,你這把刀是用夾鋼之法製成,對嗎?”


    這一下不光張華麵露驚訝,旁邊的陸沉亦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劉元,厲冰雪、黃顯峰、霍真、葉繼堂等人也都圍了上來。


    張華點頭道:“是的。如今世上鍛造兵器有包鋼、嵌鋼和夾鋼三種法子,包鋼法鍛成的兵器刃部足夠鋒利,隻是無法做成雙刃,而且因為隻有一邊刀刃用精鋼包裹,所以不太耐用。嵌鋼法最為常用,既實惠又簡單,但是做出來的兵器韌性不足,無法長期用於劈砍。按照大都督的要求,此刀既要雙刃又要便於劈砍,還要足夠鋒利,隻能用夾鋼法。”


    陸沉見劉元似乎胸有成竹,便問道:“劉主簿,你懂鍛造之法?”


    劉元垂首道:“回大都督,卑職以前因為囊中羞澀又要花錢買書,所以在農閑時節做過不少雜活,其中便有在鐵匠鋪幫忙打下手的經曆,所以對這些略懂一二。”


    他說得無比坦然,仿佛這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陸沉溫言道:“原來如此,莫非你對改進這把刀已有良策?”


    劉元沉吟道:“卑職記得《類聚》一書中有煉鐵雜篇,其中有一句話,曰以諸鐵和合,或極精製,鐵中之上者是也。究其詳細,此法便是以軟硬不同的精鐵相疊再反複鍛打,以此鑄造的刀身既可延伸雙刃,又極其鋒利且堅韌,或許能達到大都督的要求。”


    陸沉看向張華說道:“伱覺得劉主簿的法子有沒有用?”


    “精鐵相疊……反複鍛打……”


    張華似乎沒有聽到陸沉的問話,不斷重複這幾個字,猶如進入忘我之態,而在陸沉的示意下,其他人亦未打斷他的思緒。


    不多時,這個麵龐黝黑的漢子興奮地說道:“劉……劉大人,您真是太厲害了!用這種鍛鋼之法,再以衡江水淬火,或許真能打造出一柄神兵!”


    長史黃顯峰見陸沉麵露微笑,便順勢稱讚道:“劉主簿博古通今學富五車,令黃某自慚形穢。《編珠》一書雖有耳聞,卻從未見過孤本,《類聚》一書更是壓根沒有聽過,主簿學識之淵博令人敬佩。”


    劉元拱手道:“長史謬讚。”


    他又轉向陸沉,誠懇地說道:“卑職隻願能為大都督之大略盡一份心力。”


    “你有心了。”


    陸沉隻覺心情舒暢,如今定州各軍都在抽調精銳組建重甲步卒,銳士營三千步卒更是翹首以待,隻要長刀在手便可展開操練。


    一念及此,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劉主簿,鍛刀一事由你全權負責,務必盡快落實。此事關係重大,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直接來找本督。”


    劉元躬身一禮,朗聲道:“謹遵大都督之令!卑職必定不負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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