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孫然的口述中,陸沉及眾將知道了考城之戰的細節。


    二十一天前,韓忠傑領兵六萬進逼考城,僅僅兩天之後,景軍主帥兀顏術便親率援兵兩萬出現在考城東北方向,與城內守軍互為掎角之勢。


    韓忠傑便命行軍總管元行欽率兵兩萬與景軍援兵對峙,自己則親自指揮大軍攻城。


    戰事進展到此時,景軍的抵抗力度呈現一個由強到弱的變化過程,但是駐守考城的景軍防守極其堅決,或許是因為兀顏術的援兵就在城外二十餘裏處,雖說被齊軍部分兵力阻擋,他們依然可以看到希望。在後續數日的攻防戰中,景軍依靠城牆的屏障,艱難又頑強地一次次打退齊軍的進攻。


    韓忠傑從容不迫地調兵遣將,一點點加大攻城的力度。


    七日之後,兀顏術似乎按耐不住,景軍開始向考城東麵開闊區域推進。


    韓忠傑隨即下令,元行欽領兵後撤,與主力匯合在一起。


    這顯然是防備城內藏有伏兵,裏應外合打齊軍一個措手不及。


    隨後兩軍在考城東麵不斷試探對方,進行小規模的交戰,彼此不分勝負。


    決戰之日發生在六天前。


    這一戰從清晨爆發,一直持續到日落之前。


    兩邊主帥都藏著後手,先是齊軍依靠兵力上的優勢,反複撕扯景軍的陣型,隨後景軍第二股援兵出現,即兀顏術留在北邊的兩萬精銳。


    韓忠傑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他隨即從後方調來兩萬後備軍,也就是說這一次齊軍進攻考城不止六萬兵力,而是足足八萬,占據整個西路軍的一半兵馬。


    八萬對四萬,這是一個很淺顯的力量對比。


    縱然景軍加上駐守考城的數千銳卒,依然處於下風。


    戰局的變化完全在韓忠傑的意料之中,取得優勢的齊軍隨即拉開陣型,以大開大合的方式圍獵景軍,到了這個時候,韓忠傑已經難掩激動之情,因為這極有可能是第二場雍丘大捷。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兀顏術居然還藏了伏兵!他一直在故意示弱,為的就是讓韓大帥將所有兵力都投入戰場,好讓兩軍犬牙交錯無法分開。景軍的第三股援兵從西北和東北兩個方向出來,加起來也有差不多四萬人,而且養精蓄銳多時,我軍受此衝擊,本就不嚴整的陣型變得更加難以調動。”


    公孫然語調沉痛,雙目泛紅。


    堂內眾將無不沉默。


    雖然他們對韓忠傑沒有好感,但是在那片戰場上奮戰的都是大齊兒郎,怎會不同仇敵愾?


    陸沉神情沉肅,緩緩問道:“兀顏術從哪裏調來的援兵?難道他將整個西線各地的守軍都抽空了?”


    公孫然連忙點頭道:“公爺明見,確實如此,隻是……隻是沒人會猜到兀顏術如此膽大,竟然寧願丟掉很多城池,也要在考城與我軍決一死戰。”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陸沉腦海中浮現這句至理名言,他輕輕歎了一聲,又道:“即便如此,當時戰場上敵我兩軍兵力大抵相等,我軍何至於潰敗?”


    公孫然小心翼翼地說道:“據撤回來的將士們講述,當時戰場形勢非常混亂,我軍和景軍交纏在一起,韓大帥和元總管盡力指揮。我軍雖然略微處於劣勢,但並非沒有一戰之力。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兀顏術不知從哪裏變出來數千重裝騎兵,直接衝垮了我方中軍。”


    “重裝騎兵?”


    陸沉幾乎是一字字念出來。


    公孫然道:“是的,公爺,這個消息肯定不會有錯。景軍的重裝騎兵出現的時機非常狠辣,剛好是我軍士氣和體力都在下降的時候,而且因為陣型不夠緊密,根本無法抵擋對方的衝擊。”


    陸沉緩緩道:“兀顏術既然有資格代替慶聿恭,他顯然不是無能之輩,本督先前已經反複提醒過勇毅侯和劉都督,為何他們不在戰前做好更加穩妥的應對措施?”


    這句話讓公孫然啞口無言。


    他隻是劉守光麾下一個不起眼的校尉,如何能回答這個飽含怒意的質問?


    陸沉也知道為難這個校尉沒有意義,他放緩語氣說道:“說說戰果。”


    公孫然愈發提心吊膽地說道:“戰後統計,我軍此戰陣亡兩萬七千餘人,傷者超過一萬五千,敵軍傷亡情況不明。”


    “砰!”


    陸沉抬手猛地拍在扶手上,寒聲道:“韓忠傑這個誌大才疏的匹夫!”


    堂內眾將盡皆悲怒交加。


    要知道這次韓忠傑帶去的都是軍中主力,尤其是那些從靖州都督府抽調的老卒,無一不是厲天潤耗費心血培養出來的精銳,就這樣平白葬送在考城周圍,對於大齊來說是何其沉重的打擊。


    左首第二張交椅上,厲冰雪麵如千年寒冰,眼中無盡淩厲之意,仿佛要在公孫然身上戳出幾個血洞。


    皇甫遇和霍真更是雙眼赤紅,那些陣亡在戰場上的將士,都是他們曾經朝夕相處同生共死的同袍!


    要不是陸沉在這裏,他們早就對韓忠傑破口大罵。


    這種壓抑的氣氛令公孫然噤若寒蟬。


    在接到劉守光的命令時,他就知道這是一趟非常危險的苦差事,隻是軍令不敢違抗,硬著頭皮走這一遭。


    陸沉強行平複情緒,沉聲道:“韓忠傑身為主帥,怎會中箭?”


    公孫然垂首答道:“回公爺,根據韓大帥的親兵講述,當時我軍陷入險境,韓大帥心裏清楚必須要撤軍,然而景軍不會那麽輕易地放我軍離開。緊要關頭,韓大帥為了穩定軍心,決定親自領兵斷後,掩護大部撤退。在後撤的過程中,韓大帥一度陷入景軍的包圍,最後是範文定將軍帶兵回援,將韓大帥救了出來。局勢非常混亂,敵軍一度衝到帥旗周圍,韓大帥便是在這個時候中了敵人的冷箭。”


    聽到這裏,陸沉心中的怒氣稍有緩解。


    總算韓忠傑不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否則大齊這八萬大軍的損失可能會更大。


    但是這並不能減輕韓忠傑的罪責,身為主帥不能及時判斷戰局,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正常而言,兀顏術不可能為了一個考城就不顧自己的性命,在戰事中段景軍明顯處於劣勢的情況下,他依然堅持死戰不退,這明顯就是一個誘餌。


    韓忠傑立功心切,無視可能存在的危險,以至大齊兒郎傷亡慘重,他必須要承擔所有責任。


    陸沉抬手捏了捏眉心,問道:“後續我軍做了那些安排?”


    公孫然答道:“劉大都督一邊派兵接應敗兵,一邊令太康、新平、籌安、桂寧四地守軍加強防備,還趁兀顏術放棄邊防的機會,收複了東北方向的袁武城和魯山城。”


    陸沉稍稍思忖,直白地說道:“你回去之後告訴劉都督,景軍這場大勝隻是序曲,接下來他們必然會趁勢反撲,這個時候不要想著攻城略地,最緊要是守住靖州。讓他直接放棄籌安、桂寧、袁武和魯山等地,隻重兵把守太康和新平。這兩城是戰略要衝,景軍若想南下雍丘,絕對繞不開這兩個地方。”


    “是,公爺。”


    公孫然應下,此行不光是向陸沉通報戰果,還肩負著一個極其艱巨的使命,不過還沒等他開口,便見一人入內急促地說道:“啟稟公爺,織經司羊檢校求見。”


    陸沉微微點頭,片刻後羊靜玄神情凝重地走了進來。


    “參見公爺。”


    即便心急如焚,羊靜玄依舊沒有太過慌亂。


    陸沉擺手道:“這個時候就不要講究虛禮了,你是不是收到了西線戰場的情報?本督已經知曉詳情。”


    然而羊靜玄隻是看了一眼公孫然,搖頭道:“公爺,卑職剛剛收到一封來自北麵的急報。”


    陸沉雙眼微眯,沉聲道:“講。”


    羊靜玄道:“景國皇帝調動至少十萬大軍南下,目前已至河南路境內。”


    河南路距離河洛地區已經很近,即便大軍行動遲緩,最晚二十天之內也能到達河洛。


    一旦景軍援兵抵達河洛,他們就可以順勢繼續南下,直撲現在的西線戰場。


    堂內肅然一靜,眾將紛紛看向陸沉。


    果然如大都督所料,所謂景國內亂分明隻是一個幌子,或者說根本沒有到君臣反目不死不休的境地,否則光是應付慶聿氏掌握的兩支大軍,景帝就得全力以赴,哪裏還有餘裕調兵南下?


    公孫然隻覺腦海中“轟然”一聲炸響,無法自製地冒出來兩個字。


    完了。


    西路軍遭逢大敗,更關鍵的是這一戰損失了太多主力精銳,造成的影響不隻是北伐變成泡影,更會威脅到整個靖州的安危。


    定州有陸沉親自坐鎮,而且定州各軍實力依在,景軍肯定不會來找陸沉的麻煩,他們隻需要分兵守住幾處關鍵要地防備定州軍,然後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攻伐靖州,便能一舉毀掉厲天潤苦心經營了十餘年的靖州防線!


    眾將盡皆焦躁不安,但這個時候陸沉卻出奇地冷靜。


    沉吟良久之後,他看向公孫然問道:“劉都督派你過來通傳戰果,是否還有別的話要你轉達?”


    公孫然麵色蒼白如雪,無比艱難地說道:“大都督懇請公爺派兵支援靖州。”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厲冰雪終於無法忍耐,寒聲痛斥。


    公孫然訥訥不敢言。


    陸沉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回去告訴劉守光,本督不管他用什麽法子,必須要守住新平和太康,時間在兩個月以上。他若做不到,就讓人提著他的首級去京城向天子請罪。另外,讓他問一問天子,該如何破解今時之危局。”


    公孫然哪裏還敢多嘴,隻是一味地點頭應下。


    陸沉環視眾將,最後一字字道:“諸位,守疆衛國是我輩軍人的使命,不論局勢多麽危險,敵人如何強大,你我都不能心生怯意。唯有迎難而上,方為英雄本色。”


    眾將全部站起身來,齊聲道:“末將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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