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城,都督府。


    距離陸沉派人送去那封戰表已經過去五天,兀顏術並未給他一個明確的回複。


    齊景大軍依舊在太康一帶對峙,氣氛雖然緊張,但是暫時還未爆發激烈的衝突,甚至連小規模的試探都沒有,頂多便是兩軍遊騎斥候之間的交鋒。


    陸沉和兀顏術就像是一對隔河對望的棋手,表麵上不動聲色,私底下已是暗流湧動。


    不過從眼下的局勢來看,陸沉顯然要更勝一籌,不光是那日他先聲奪人重創景軍貴由部,還因為範文定不負眾望,僅僅用了四天時間便奪回柏縣,至此打通太康和雍丘之間的通道。


    偏廳內,陸沉看完手中的密信,緩緩鬆了口氣。


    劉守光見狀便笑道:“看來是好消息。”


    陸沉將密信遞過去,劉守光接過一看,雙眉不禁揚起,朗聲道:“太好了!”


    這封密信由織經司成州檢校尹尚輔寫就,信中重點陳述三件事,其一是代國軍隊如約截斷那支景軍的退路,其二是淮州廂軍和成州邊軍即將抵達陸沉指定的位置,其三則是沙州洛耀宗順利解決內部的隱患,沙州勇士枕戈待旦,將會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對景軍發起凶猛的攻勢。


    陸沉舒展雙臂,微笑道:“這一戰也快接近尾聲了。”


    劉守光情不自禁地感歎道:“公爺用兵如神,在下心服口服。”


    他雖然一直待在太康,但他好歹是戎馬半生的靖州大都督,在掌握足夠全麵的信息之後,便能在腦海中複現陸沉的謀劃。


    考城大敗導致靖州防線岌岌可危,陸沉揮軍直逼堯山關是第一步。


    他如果不這樣做,兀顏術便可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西線戰場,最後無論誰勝誰負,靖州防線必然會被攪個七零八落。


    打下堯山關後,陸沉並未一條道走到黑,而是及時修正策略,沒有讓兀顏術絞殺靖州軍主力的計劃得逞。


    如果到此為止,齊景兩方在這一戰隻能說是平分秋色。


    陸沉有堯山關大捷,兀顏術也有考城大勝。


    陸沉可以通過堯山關威脅河洛,兀顏術也能利用占據的疆域隨時席卷靖州。


    兩方大抵處於一個微妙的平衡。


    此戰勝負的關鍵在於景帝派去沙州的五萬大軍,如果南勇可以打下平陽和沙河,從戰略層麵而言,景國毫無疑問會是最後的勝利者,這也是兀顏術沒有撤兵,意圖將陸沉麾下主力拖住的根源。


    但是陸沉周密的安排猶如一張羅網,將南勇部困在其中,而收網的線頭始終緊緊握在他手中。


    麵對劉守光由衷的稱讚,陸沉搖頭道:“你我私下就不必這般見外了。”


    劉守光隻覺心情格外舒暢,同時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雖然他過往和陸沉的交際不夠密切,兩人年紀的差距也很大,但是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覺得麵對陸沉這個位高權重的年輕人,遠比對著韓忠傑那張故作高深的老臉更舒服。


    他悠然道:“我這可不是拍馬屁,而是發自肺腑。”


    “行,肺腑之言。”


    陸沉笑了笑,話鋒一轉道:“還是談談正事吧。”


    劉守光聞言便正襟危坐,非常自然地擺出下屬的姿態。


    陸沉沒有刻意糾正,平靜地說道:“這個時候兀顏術應該在暗中調兵遣將,景軍畢竟還有兵力上的優勢。”


    劉守光沉吟道:“公爺所言極是。兀顏術曆來膽大心細,再加上你抵達那日讓他吃了一個悶虧,他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當初在考城之戰,兀顏術便兵行險著,直接放棄整條防線,集結全部兵力重創我軍,他極有可能故技重施。”


    所謂故技重施,便是指兀顏術表麵上沉默以對,實則暗中將東西兩線的兵馬調來太康,等到決戰時打陸沉一個出其不意。


    “我希望他能故技重施。”


    陸沉淡然一笑,望著對方的雙眼說道:“劉兄,太康就交給你了,我會給你留下四萬兵馬。”


    劉守光心中一動,滿懷期盼地問道:“公爺將欲西行?”


    陸沉點頭道:“奪回柏縣是第一步,接下來我軍要收複失地,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我不能讓兀顏術麾下的景軍主力可以從容接應那支景軍。或許在兀顏術看來,當日在東南麵那場短暫的戰鬥隻是開胃菜,我讓人送去的戰表似乎能證明這一點。實際上我沒有這樣的打算,從我離開堯山關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和景軍主力正麵決戰。”


    劉守光心領神會地笑道:“讓他有力使不出。”


    “知我者,劉兄也。”


    陸沉站起身來,懇切地說道:“兀顏術最遲過幾天也能收到西南的急報,我預計他會派兵救援,畢竟南勇是景國皇帝的大舅子,他總不能見死不救,但是難保他不會狗急跳牆,對著太康城發瘋,所以還請劉兄謹慎應對。”


    劉守光肅然道:“公爺放心,在下雖無運籌帷幄之能,若單論守城之法,四萬兵馬足以擋住景軍十五萬人!”


    陸沉微微頷首,欣慰地說道:“那便拜托了。”


    兩人並肩走出偏廳,陸沉隨即召集眾將舉行軍議。


    他沒有告訴眾人最深層的謀略,隻帶著他們往西逐漸收複失地。


    此間風雲變幻動靜不小,自然也很難徹底瞞過兀顏術。


    當收到斥候匯報的時候,兀顏術正在和貴由等人商議對策,桌上依舊擺在陸沉派人送來的戰表。


    正如陸沉猜測的那般,景軍的沉寂隻是一種假象,暗地裏厲兵秣馬蓄勢待發,而兀顏術已經從東線調來一萬精銳,同時對西線各軍做出調整,放棄一些無關緊要的城池,抽調出兩萬多銳卒迂回至太康北麵三十裏外的春平縣,最遲明日午後就能抵達。


    “你說什麽?齊軍正在撤離太康?”


    兀顏術眉頭微皺,定定地看著前來報信的心腹。


    那人小心翼翼地說道:“是的,留守。起初我軍斥候以為敵軍隻是正常輪轉,但是後來發現不太對勁,那幾支駐紮在太康城南麵的齊軍相繼往西而行,並無回頭的打算。昨日清晨,南齊陸沉的帥旗離開太康,在數千名銳士營士卒的保護中一路往西。我軍斥候付出極大的代價,終於確認一點,現在齊軍隻堅守太康三城,外圍的據點悉數放棄。”


    兀顏術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他下意識地看向桌上的戰表。


    難道這真的隻是陸沉的疑兵之計?還是說他從來沒有打算過和景軍決戰?


    可若是如此的話,此人跋山涉水千裏迢迢趕來靖州作甚?若隻是為了解除太康之危,他隻需要派出數萬精銳馳援即可,他本人完全可以坐鎮北方堯山關,繼續對南京城施加壓力。


    眾將神情凝重,貴由沉聲道:“留守,陸沉是不是想故意引誘我軍駐紮於此,然後他率麾下精銳去攻打被我軍占據的各地城池?”


    這是一個非常合理且正確的方向,其他將領頻頻點頭附和。


    “不對。”


    兀顏術心中猛地湧起不詳的預感,臉色愈發冷峻:“不止於此。”


    “這……”


    貴由等人登時無言。


    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圖謀西邊是陸沉唯一的選擇,否則他不會將大部分兵力從太康撤走。


    兀顏術起身走到沙盤旁邊,定定地望著整個西線戰場的格局,那股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緩緩道:“現在陸沉應該猜到了我從東西兩線調兵來此,所以他要利用這個時間差,攻擊我軍兵力孱弱的西線。但是從他過往的戰法來看,他不會選擇這種愚笨的法子,直接一戰擊潰我軍主力才是他的風格。”


    “這個時候去西線……西線……”


    兀顏術喃喃自語,眉頭漸漸皺成一個川字。


    眾將圍在周遭,一時間也沒有更加明細的想法。


    “報!”


    帳外忽地響起急促又尖銳的聲音。


    得到兀顏術的準許,他的心腹將兩名三旬左右、形容頗為狼狽的男子帶進來。


    兀顏術的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他認得這是南勇的心腹親信,便強壓著心中的憂慮問道:“南勇侯爺居然將你派來了?”


    那人“撲通”一聲跪下,倉惶道:“留守,我軍被敵人圍困在飛鳥關一帶!代國數萬精銳大軍突然南下,直接切斷我軍的退路,齊國軍隊趁勢進逼,沙州人開始反撲,我軍進不能進退不能退,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危在旦夕!四麵八方都是敵人,小人及同伴輾轉千裏,拚命找到一條生路前來求援,懇請留守立刻派兵救援,否則……否則我家侯爺以及五萬大軍將會命喪沙州!”


    帳內此刻猶如死一般的寂靜。


    貴由等人張著嘴,麵色蒼白地看著南勇的兩名親信。


    兀顏術怔怔地站著。


    他忽地回頭看向桌上那封戰表,終於想明白陸沉先他一步領兵去西線的緣由,對方顯然是要提前布局,阻擋他派兵西進救援南勇。


    喉頭猛然泛起濃烈的腥味,但是這一次兀顏術強行忍了下來。


    然而頭疼欲裂,疼到他幾乎無法站穩。


    在所有人緊張、沉重、擔憂的注視中,兀顏術抬手捂著後腦勺,艱難地說道:“你回去告訴南勇侯爺,本帥會想方設法派兵相救。”


    說完這句話後,兀顏術走回帥位坐下。


    麵上幾無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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