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汝陰城。


    這幾天城裏很熱鬧,陸沉率大勝之師凱旋,定州刺史許佐親率官員鄉紳和百姓們夾道相迎,驕傲自豪之情溢於言表,與此同時定州各軍二十餘位虎將全部趕來。


    倘若兀顏術有膽量在這個時候發起進攻,說不定還能在邊境占得一點便宜。


    陸沉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見兩位妻子,林溪還能照顧自己,王初瓏連行走都很困難,距離她們臨盆的日子已經不遠。


    夫妻重逢,沒有轟轟烈烈驚世駭俗的舉動,但哪怕隻是相視一笑,便足以撫慰各自的思念之心。


    當夜陸沉躺在她們中間,小心翼翼地攬著她們的肩膀,敘說著分別之後發生的故事,一直到她們沉沉睡去,他才隨意睡了一個多時辰。


    從天亮開始,陸沉便暫時離開溫柔鄉,召集定州軍二十餘位大將舉行軍議,內容主要有三個方麵。


    其一是表彰在過去半年大戰中表現出色的將領,雖然朝廷的封賞還沒下來,且陸沉的誇讚不代表實打實的金銀田地,受到表彰的將領卻無一不喜上眉梢,興奮得難以自抑,其他人自然都是滿臉羨慕。


    其二是對這場大戰的總結,陸沉先讓麾下將領逐一發言,然後提出更加明確且詳細的要求,讓他們親自動筆將感悟到的經驗教訓全部寫下來,並且從此形成定例。往後無論小規模戰事還是主力決戰,隻要是在陸沉麾下帶兵,將領們必須做到每戰總結,詳盡到戰陣、紮營、後勤等每一個細節。


    其三便是定州各軍下一步的操練計劃,這是陸沉最重視的一項,也是耗時最長的一項。


    軍議連續舉行四天,從早到晚接連不停,午飯隻是在議事堂內隨便解決。


    四天後,二十餘位收獲頗豐的將領們向陸沉辭行,帶著各自的任務奔赴駐地。


    陸沉仍然清閑不得,他先是抽空見了見兩位早已來到汝陰的嶽父,以及林、王兩家的重要族人,接著便是來自南邊的信使,還得對寶台山裏的基業做出更加仔細的安排,一晃便是數日時間。


    這日午後,陸沉難得有片刻空閑,正想去後宅陪林溪和王初瓏說說話,便見秦子龍快步入內,神情略顯古怪地說道:“公爺,有一位陌生人求見。”


    “陌生人?”


    陸沉眉頭微挑,秦子龍身為他的親兵隊長,這些年隨他北上南下,曆練得非常老道,按理來說不會犯一些愚蠢的錯誤。


    秦子龍道:“他說他來自景國大都,奉命送一封信給公爺。”


    陸沉下意識覺得這是慶聿懷瑾派來的人,但很快就否定這個猜想,因為慶聿懷瑾的人一直是跟陸通留在北邊的暗樁聯係,以那位郡主的謹慎細致,不會做出這種冒失的舉動。


    他懶得再猜,淡然道:“請他進來。”


    “是,公爺。”


    秦子龍旋即退下。


    他當然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人想對陸沉不利,哪怕這個突兀出現的陌生人看起來老實巴交,但他依然和親兵們對其做了裏裏外外無比仔細的檢查,同時又在偏廳裏安排了十二名佩刀高手。


    約莫一炷香過後,這名陌生人戰戰兢兢地走進偏廳。


    陸沉抬眼望去,隻見對方年過四旬,麵相木訥飽經風霜,一看便知不是心思不正之人。


    中年人按照秦子龍的指示停下腳步,看向坐在那裏的年輕男子,畏怯地行禮道:“小人杜忠,拜見公爺。”


    “杜忠?”


    陸沉暗自思索一番,隨即問道:“你來自景國大都?”


    “是的。”


    杜忠舉起雙手,掌心裏有一個封存完好的信封,然後恭敬地說道:“這是我家老爺的親筆信,還請公爺過目。”


    秦子龍旋即接過信封,然後另外兩名親兵上前,用準備好的工具將信封拆開,確認裏麵沒有異常。


    杜忠何曾見過這樣的架勢,但他更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想讓麵前的年輕權貴橫死,光是過去一年當中,軍中高手和織經司的密探就在汝陰城裏抓到二十四名尚未出手的刺客。


    陸沉接過信紙,隻見上麵沒有抬頭,似乎隻是記載一個人的生平。


    “餘杜為正,草字不疑,生於大齊定寧七年,卒於大齊鼎正元年。父杜安,母齊三娘,兄杜為平,妹杜麗娘,乃大齊涼州康遠府翠平縣杜家村人氏。大齊定寧十六年臘月,景軍一部侵襲翠平縣一帶,杜家村六百三十四口皆歿,餘父母兄妹皆慘死景軍之手……”


    陸沉將這封信放在桌上,轉頭看著局促不安的杜忠,問道:“你家老爺在景國大都做何營生?”


    杜忠答道:“回公爺,我家老爺是日昌號的掌櫃。他幼失怙恃孑然一身,後來得貴人相助接濟長大,憑著天資和勤奮在大都有了立足之地。小人是在十九年前來到老爺身邊,此後便一直服侍老爺。家中人丁稀少,夫人在十二年前因病過逝,老爺並無子嗣。在一個月前,老爺將這封信交給小人,命小人獨自南下找到公爺送達此信。”


    陸沉聽得一頭霧水。


    於他而言,涼州是一個相當陌生的地名,費了一番功夫才想起來,那是幾十年前北方三族尚未崛起的時候,大齊在涇河北岸的領土。但是早在三十年前大齊便已經失去對那裏的控製權,淪為景廉人的跑馬地。


    麵前這個中年男人顯然是個忠仆,問題在於不論是他送來的信,還是此刻的陳述,都缺乏足夠全麵的信息。


    從陸沉的角度來判斷,這個杜為正是大齊的遺民,他的親人慘死在景廉人手中,而他僥幸活了下來,並且以孤兒的身份在景國大都有了立足之地。


    陸沉這些年已經見識過太多類似的事情,他縱然有惻隱之心,也很難太過動容,更關鍵的是他有些弄不明白對方的來意。


    他的視線再度落在紙上,忽地眉頭微皺,又問道:“你啟程南下的時候,你家老爺是否還活著?”


    杜忠一怔,連忙點頭道:“回公爺,我家老爺身體康健並無疾病。”


    陸沉愈發不解,既然對方還活著,這個“卒於鼎正元年”是何意?


    便在這時,一名親兵入內稟道:“啟稟公爺,織經司羊檢校求見。”


    陸沉本想讓秦子龍將這個杜忠先帶下去,但他心中忽然一動,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便道:“請他進來。”


    羊靜玄走進偏廳的時候,第一眼便注意到站在旁邊的中年人,他按下心中的急切,上前行禮道:“公爺。”


    陸沉直截了當地問道:“是不是北邊有了急報?”


    羊靜玄略驚,看著陸沉深邃的眼神,點頭道:“沒錯,是……”


    他欲言又止,顯然是因為此間有個陌生人。


    陸沉道:“無妨,直言便是。”


    羊靜玄難掩激動,快速說道:“公爺,北邊的兄弟傳回密報,景國四皇子阿裏合海哥才是謀害太子納蘭的真凶,並且在景帝壽辰天清節當日,聯合景廉五大姓之一的夾穀氏發動叛亂。景帝對此早有準備,叛亂很快被平定,但是阿裏合海哥的一位謀士才是真正運籌帷幄之人,他利用僅有的機會接近景帝,身縛火藥當場引爆,成功令景帝重傷!”


    秦子龍以及一眾親兵高手不禁大喜。


    但是陸沉卻沒有很激動,他開口問道:“消息是否屬實?”


    羊靜玄連忙道:“確定屬實!景帝身受重傷的過程被太多人親眼看見,根本無法掩蓋,他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亂,便將此事公而告之,大都所有人都知道,自然也包括我們的兄弟。公爺,原來那個謀士是大齊男兒,他潛伏三十年終於得手,真乃義士也!”


    陸沉默然片刻,又問道:“他是不是叫杜為正?”


    羊靜玄驚訝地說道:“公爺居然知道此人的姓名?”


    話音方落,旁邊猛地響起一聲悶響。


    眾人轉頭望去,隻見名叫杜忠的中年男人雙膝跪地,雙眼發直淚流滿麵,極其悲痛地高呼道:“老爺!”


    這一刻秦子龍等人盡皆默然,隻有羊靜玄摸不著頭腦。


    陸沉緩緩呼出一口氣,將桌上的那張紙遞給羊靜玄。


    隻是剛看了兩眼,羊靜玄年輕的臉龐上便泛起黯然之色。


    這張信紙上其實沒有很機密的事情,僅僅是記載了那個名叫杜為正的齊人的生平,以及他的家人的詳細情況。


    除此之外,末尾還有幾句話。


    “餘身為齊人,死為齊鬼,縱千裏之遙,亦當一路南下,魂歸桑梓之地。”


    “餘僅有一願,大齊子民不再受此苦難,人人皆能安居樂業,平安喜樂。”


    “大齊涼州遺民,杜為正叩首。”


    廳內一片默然,隻有中年男人杜忠的哭聲哀切不絕。


    陸沉將那封信紙拿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然後重新封好。


    羊靜玄眼眶微紅,盡力克製著情緒,低聲道:“公爺,織經司的兄弟會盡一切辦法將杜義士的骨殖帶回來安葬。”


    “暫時不要,這一路艱難險阻無數,若有一個閃失,你我都是罪人。”


    陸沉站起身來,一字字道:“有朝一日,我會親自去景國大都,將杜兄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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