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


    李宗本沒有因為陸沉斷然拒絕就龍顏大怒,至少還能維持一定的理智。


    隻不過從他冷淡的語調能夠聽出,這位年輕的天子現在的心情不怎麽舒服。


    “臣身上雖然還掛著軍務大臣的頭銜,但這隻是虛銜而已,論理輪不到臣來插手朝中的軍務。”


    陸沉簡單解釋一番,繼而道:“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韓忠傑被降爵罷官才過去不到半年的時間,而且他在這段時間裏沒有將功贖罪的表現,陛下若是強行讓他起複,恐怕會引來朝野上下的非議。”


    李宗本怎會不明白這裏麵的道理,所以他才寄希望於陸沉出麵。


    陸沉身為邊軍主帥,隻要他能夠諒解韓忠傑的所作所為,李宗本再讓部分親信官員敲敲邊鼓,朝中肯定不會有太大的波瀾。


    李宗本沒有放棄,繼續解釋道:“朕知道此舉或有不妥,但韓忠傑是東陽郡王的長子,亦是韓家在軍中的門麵,朕必須要考慮這一點。”


    見他依舊將韓靈符抬出來當擋箭牌,陸沉亦不戳破,隻是淡淡道:“陛下又何必心急?時間總能抹平一切痕跡,除了極少數人之外,沒人會將韓忠傑的過錯刻在心底。等再過兩三年,大部分人遺忘考城之敗的時候,陛下找個由頭便可讓他起複。”


    李宗本緩緩皺起了眉頭。


    是,陸沉說的沒錯,隻要有足夠的耐心,他將來可以讓韓忠傑再入軍事院。


    問題在於大齊朝堂從來不是天子的一言堂。


    軍務大臣的人數沒有定額,除了蕭望之總領政務之外,其他人的身份表麵上很平等,但實際上有高低之分,關鍵便在於能否掌握軍權。


    幾年後李宗本可以重新任命韓忠傑為軍務大臣,但是京營主帥的位置卻不會空置那麽久。


    眼下元行欽暫代驍勇大營主帥一職,李宗本一直沒有讓他轉正,本意就是為了韓忠傑留著。


    如果韓忠傑遲遲無法起複,要麽元行欽轉正,要麽便是其他虎視眈眈的武勳將主帥一職收入囊中,譬如近來得到李宗本賞識的平寧侯湯永。


    這就是李宗本要讓陸沉出麵的另外一個原因,現如今朝中有地位的武勳都不太想看到韓忠傑東山再起,這不能說明他們對李宗本不忠心,隻是關乎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


    隻不過李宗本沒辦法將這些考慮說出口。


    片刻過後,李宗本決定做最後的嚐試,誠懇地說道:“愛卿,正所謂人無完人,朕覺得總得給犯錯的人一次機會。”


    聽到這句話,陸沉剛毅的眉峰終於擰起。


    他直視天子的雙眼,不急不緩地說道:“陛下說的沒錯,人無完人,沒人能保證每一次領兵出戰都能取勝,臣也做不到這一點。但是錯誤也有大小之分,若是無傷大雅的小錯,陛下略施懲戒,相信沒人會多嘴。”


    言下之意,韓忠傑犯的錯僅僅是降爵罷官,其實已經是所有人看在韓靈符一生操勞的份上做出的讓步,否則將其殺頭都不為過。


    但這不是李宗本想要的答案,於是他冷聲問道:“所以你不讚同朕的提議?”


    陸沉沒有絲毫猶豫,點頭道:“是。”


    李宗本定定地看著他,呼吸漸漸凝重起來。


    “陛下。”


    陸沉長身而起,緩緩道:“考城之戰過去尚不足一年,邊軍三萬將士的英魂尚未安息,罪魁禍首僅僅是賦閑在家而已,依舊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而三萬英魂卻長眠荒郊野外!臣不知道陛下為何要這樣做,臣隻知道若是幫韓忠傑起複,那些戰死的英魂肯定會半夜來找臣,問臣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夠了!”


    李宗本徐徐抬起頭,冷峻的目光印在陸沉的臉上,寒聲道:“你在教訓朕?”


    “臣怎敢教訓陛下?”


    陸沉麵無懼色,一字一句道:“臣原本不想說這些,但是陛下再三逼迫,臣隻好實話實說。”


    “那你就說清楚。”


    李宗本的胸膛輕微起伏著,漠然道:“朕倒想聽聽你有何高見。”


    “早在陛下決定發動北伐的時候,臣便上奏進諫,陛下沒有采納,但這不是致命的問題,畢竟隻要戰場上沒落敗,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


    陸沉顯然壓抑了很久,語速逐漸加快:“北伐初期,西路軍連戰連捷,韓忠傑頓生驕嬌二氣,他卻沒有想過兀顏術能夠接替慶聿恭,怎會是沒有半點應變之能的平庸之輩。西路軍打下太康之後,臣曾經派人送信給韓忠傑,勸他暫緩攻勢靜觀其變,此事有軍報為憑證。韓忠傑對臣的勸告置之不理,甚至還對劉守光說,臣這是嫉妒賢能,想要搶奪他的軍功!”


    李宗本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其實何止韓忠傑有這樣的想法,當初他這位天子借著陸沉上奏進諫的機會,將陸沉排除在北伐主帥的行列之外,何嚐不是忌憚對方攫取更多的軍功?


    隻是他現在不能肯定,陸沉這番話到底是一時憤慨還是指桑罵槐。


    見天子沉默不語,陸沉繼續說道:“陛下是不是以為臣因此事懷恨在心?臣雖然做不到唾麵自幹,但也不會像小人一般糾纏不休。如果韓忠傑能夠擊敗兀顏術,臣同樣會為他感到高興,因為內部的矛盾可以擱置,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哪怕韓忠傑不能取勝,隻要他不讓將士們做無謂的犧牲,臣都可以誇他一句指揮有方,但是他做了什麽呢?”


    “三萬邊軍,兩萬京軍,整整五萬人毫無意義地犧牲在考城之外!陛下有沒有想過,這五萬大齊兒郎不是從石頭縫裏鑽出來的,他們同樣有父母妻兒,同樣有人牽掛!戶戶縞素,門門掛白,無數男女老幼的哭聲撕心裂肺,陛下真的聽不到嗎?”


    “如果不是韓忠傑沒有私心僅僅是無能,如果他沒有親自斷後掩護其他將士撤退,臣絕對不會允許他活著離開靖州防線!”


    隨著陸沉最後一句話斬釘截鐵地落下,李宗本猛地昂起頭,神情顯得極為不善,一字字道:“你太放肆了!”


    “放肆?”


    陸沉臉色猶如寒冰,緩緩道:“如果陛下覺得臣今日說這些話就是放肆,那麽韓忠傑算不算無恥?今日陛下對臣說的那些話,臣不相信沒有包含韓忠傑本人的意願。此等敗軍之將害死數萬精銳將士,憑著父輩的功勳僥幸躲過死罪,不好好閉門自省,卻攛掇著陛下妄圖重新盤踞高位,何其無恥!”


    從始至終,他的火力都針對韓忠傑本人,然而這些話落在李宗本耳中實在辛辣。


    “砰!”


    隻見這位年輕的天子抬手一拍石桌,猛地站起身來,隔著這張桌子,陰沉地望著竟然敢跟他當麵對峙的年輕臣子。


    隨著這一聲響動傳開,禦花園內忽地有了動靜。


    隻見外圍瞬間出現無數矯健的身影,而內侍省少監苑玉吉也閃身來到涼亭外,微微佝僂著腰背,站在隨時都能接近天子的位置上。


    陸沉環視周遭,眼中沒有半分懼色,心裏卻湧起濃重的失望。


    雖然李宗本想要啟用韓忠傑的打算讓他有些惱火,但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徹底感覺到失望。


    李宗本臉色鐵青,轉頭望著苑玉吉,冷冷道:“你們做什麽?”


    “陛下息怒。”


    苑玉吉低著頭,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一直密切關注著涼亭內的動靜,之前君臣二人爭執起來,他便非常緊張。


    旁人或許不清楚,苑玉吉卻在皇陵親眼見過陸沉的身手,這位年輕的郡公不光擅長帶兵打仗,同樣是天下有數的高手。


    萬一……


    但是這話肯定不能明說,苑玉吉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明言陸沉有刺駕的企圖。


    李宗本左右看了一眼,怒道:“你們覺得陸卿家會傷害朕?”


    “奴婢不敢。”


    苑玉吉大驚,連忙跪下請罪。


    “一群蠢貨。”


    李宗本滿心恨鐵不成鋼,咬牙道:“滾!”


    “奴婢遵旨!”


    苑玉吉滿頭大汗,立刻戰戰兢兢地告退,而那些出現在外圍的矯健身影也都狼狽地退下。


    禦花園重歸寧靜,卻再也無法回到之前的寧靜。


    李宗本盡力平複心境,再度向陸沉看去,落在視線中的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龐。


    他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陸卿家莫要多心,這些護衛還沒有調教好,並非存心而為。”


    君臣之間的矛盾本就存在,如果再讓陸沉誤會方才的場麵,那顯然是李宗本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他想壓製陸沉不假,卻從未想過要將這個能力強悍的年輕臣子逼到絕境,而且陸沉要是真的在京城出了意外,誰能彈壓江北的數十萬虎狼邊軍?


    “臣不會胡思亂想。”


    陸沉開門見山,繼而正色道:“陛下,韓忠傑害死了數萬將士,那麽他就該受到應有的懲罰,這和臣對他的看法無關。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陛下就算再問一萬次,臣也是相同的回答。當然,陛下可以乾綱獨斷啟用韓忠傑,不需要臣的同意,因為陛下是大齊的天子,是億萬子民的共主。”


    這番話直接堵得李宗本啞口無言。


    韓忠傑是他的人,那些被韓忠傑葬送在戰場上的兒郎難道就不是他的子民?


    陸沉沒有多言,拱手一禮:“臣告退。”


    李宗本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最終還是什麽話都沒說。


    走出涼亭,陸沉經過苑玉吉身邊的時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這位手握實權的內侍省少監猛地心中一緊,剛想擠出一個微笑,陸沉已經繼續向前。


    涼亭之內,李宗本望著陸沉逐漸遠去的背影,袖中的雙拳不由自主地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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