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緒拿著手帕,細心地擦拭著祖父瘦削的麵龐。


    “老相爺,我至今還記得您當初那番話。”


    待老人情緒稍微平複,陸沉懇切地說道:“當時京軍叛亂初定,高宗皇帝論功行賞,他要提拔李適之為禮部左侍郎,您說盛極必衰乃是人間至理,貪心不足是為災禍根源。在李適之謀逆之前,錦麟李氏已然做到一個門閥的極限,早晚都會是那個結局。這一次您大義滅親,固然無法完全扭轉局勢,至少能換來一個蟄伏待起的機會。”


    李道彥沉默片刻,輕聲道:“不求再起,隻盼家中子弟能認清局勢,不再做出愚蠢的舉動。”


    陸沉便沒有再勸。


    他不會因為對方形容衰敗就生出輕視之心,實際上放眼如今的朝堂,除了宮裏那位寧太後,他真正在意或者說忌憚的人物便隻有麵前這位老人。


    這看起來是一個很矛盾的事情,如今錦麟李氏被千夫所指,李道彥又已經離開朝堂,似乎沒有撼動一位實權郡王的能力。


    但是陸沉看得很透徹,李道彥和李家不能完全對等,他現在仍然有說服寧太後以及朝中大部分文武重臣的能力。


    換而言之,隻要李道彥還有一口氣,他能讓朝中各方勢力形成一股合力,即便這種情形無法維持太久,也能給陸沉造成很大的麻煩。


    李道彥靠著軟枕,似乎是猜到陸沉此刻的心思,緩緩道:“你在擔心什麽?”


    陸沉鎮定地說道:“其實來此之前,我心裏一直有些猶豫,因為猜不到老相爺讓我過來的用意,難免會有幾分忐忑。”


    “怕我提出一些讓你為難的請求?”


    李道彥搖了搖頭,歎道:“你多慮了。”


    這短短四個字裏飽含著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


    陸沉望著老人蒼老的雙眼,終於敞開心扉道:“我本以為見麵之後,您會質問我為何不救李宗本。”


    站在旁邊的李公緒瞬間怔住。


    他的先生這句話簡直石破天驚,其中暗藏的深意令他如遭雷擊。


    這段時間他也暗自分析過李適之謀反的過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當李適之決定動手,而且他在宮中還有許太皇配合,天子活下來的機會便無比渺茫。


    他很清楚自己的大伯心機有多深,即便他走的不是正道,籌謀二十年一朝爆發的力量也足以令天塌地陷。


    但是陸沉現在說的話表明他原本有機會挽救天子的性命。


    李公緒不由得心神激蕩,同時心情十分複雜。


    李道彥則微微垂下眼簾,良久之後才說道:“其實你不說,這世上沒人能夠斷定你是有心漠視,還是壓根沒有猜到李適之的意圖。”


    陸沉坦誠道:“方才老相爺說過,有些事即便能瞞過世人,也瞞不過天地和本心。”


    李道彥幽幽一歎,便問道:“那你為何不救?”


    “在那個雷雨夜之前,拙荊表達過類似的擔憂,當時我對她說,我一直在等天子的決斷。如果他肯召見我當麵詢問,而非著魔一般千方百計猜忌我打壓我,或許我會告訴他丁會遇刺的真相,進而讓他知道究竟是誰在暗中攪動風雲,屆時他應該能明白誰是真正的敵人,就不會一條道走到黑。但是直到那一夜來臨,他都沒有嚐試這樣做。”


    陸沉這番回答合情合理,即便略微不符為臣之道,卻也能取得旁人的認可,但他話鋒一轉道:“我現在回想,或許當時我並不希望天子邁出這一步。”


    李公緒忽然覺得心裏很緊張,他甚至希望先生不要繼續說下去。


    但是李道彥依舊神情平靜,點頭道:“天子借助李適之和江南門閥壓製你,李適之利用天子和你的矛盾火中取栗,而你……其實在你決定讓丁會暗中回京那一刻起,就是在逼迫李適之出手,至於他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你心裏並不在意。即便李適之和許太皇取得絕對的優勢,你最壞的處境無非是逃離京城,依靠邊軍與朝廷對峙。”


    陸沉道:“李適之說他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對丁會下手,讓我找到名正言順翻盤的唯一手段,這句話沒有說錯。那時候我不禁在想,假如丁會沒有遇刺,我無法逼迫李適之出手,那麽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麽呢?”


    李道彥輕歎一聲,道:“他們會繼續用大義名分君臣之道在你身上套上無數禁製,最後你無法忍受的時候,大抵隻能做出最壞的決定,割據江北公然對抗朝廷。”


    “是啊。”


    陸沉聳聳肩,自嘲笑道:“既然那是一個注定的結果,我為何要自作多情,暴露這些年好不容易在京城發展的力量,隻為救天子的性命。如果是高宗皇帝在位,我自然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是這位……他會領情嗎?他會因為我的出手不再猜忌嗎?他會放棄將來繼續打壓我的想法嗎?”


    李道彥不禁默然。


    李公緒望著自己的先生,隻覺心裏很難過。


    他能感受到那種失望與心寒交織的情緒。


    “回首這些年的心態變化,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的境遇十分離奇。”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道:“最開始因為家父所說關於楊大帥的故事,我對江南朝廷抱有極大的戒心,在我拚搏向上的過程中,升官發財和抵禦異族是最重要的動力,而不是效忠天子和朝廷。後來因為高宗皇帝發自真心的信重,我才逐漸改變看法,在那段時間裏我願意為大齊舍命效力,隻因我能接受真心換真心的方式。”


    李道彥這會已經明白這位年輕郡王的心境,接過話頭道:“李宗本毀掉了你對朝廷的信任。”


    “李適之的挑撥確實影響到李宗本對我的態度,但是根源出在他自己身上。”


    陸沉麵色微冷,淡淡道:“他心中有愧,所以對我百般提防。所謂權臣之憂,在我扭轉北伐敗局之前,其實根本沒有那麽嚴重。老相爺曾經說過四條舉措,不論李宗本能否想到,至少在我提督江北三州軍權之前,我怎麽可能威脅到他的皇位?若說我年輕,他又非垂垂老矣,隻比我年長兩歲而已。”


    “唉。”


    李道彥一聲歎息,緩緩道:“事到如今,再論誰對誰錯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


    陸沉沒有否認,又道:“隻是方才您剖析私心二字,不禁令我心有感觸。這世上誰會沒有私心呢?隻不過有人能在關鍵時刻選擇公義,便如老相爺大義滅親,有人則始終沉湎於陰詭小道,便如死在宮女手中的李宗本。我當然也有私心,無論世人如何誇讚,我都清楚自己的內心,絕對做不到舍棄一切隻為一個忠臣的名聲。”


    談話至此,兩人已經漸漸明晰對方的想法。


    李道彥自覺愧對李端的托付,讓大齊走上完全不可控的道路,誰也不知道將來會出現怎樣的局麵。


    從他本心而論,當然不願看到不忍言之事。


    但是陸沉的態度也很明確,如今他已經不可能再退,因為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不光他自己粉身碎骨,他所有在意的人都會活不下去。


    李道彥沉思良久,開口說道:“雖然我近來有意不理會京中的動靜,但是我大抵能夠猜到一些人的想法。寧太後是個聰明人,她明白如今大齊最大的危機不是你,而是北方虎視眈眈的強敵,再加上新君年幼,她絕對不會重蹈覆轍,哪怕你的權勢已經超出人臣的範疇,她也會繼續忍讓。至於朝中重臣,薛南亭經曆過這些變故,想來可以暫時壓製剛硬的脾性,許佐亦是如此。”


    陸沉並不著急。


    他今天稍微透露自己的態度,當然不是為了尋求老人的認可和理解,到了他們這個層次,這種細枝末節沒有任何意義。


    簡單而言,這場談話將真正決定陸沉往後的行事手段。


    李道彥望著他的雙眼,話鋒一轉道:“我原本打算在你北上的時候,讓稚魚兒一路隨行,以便盡到他為人弟子的責任。隻是如今看來,我的身體恐怕堅持不了多久,或許隨時都會閉眼離去,隻能讓他留在身邊。我這些年最看重這個孫兒,隻希望他能為我捧喪送終。”


    這是人之常情,陸沉並無異議。


    老人的抉擇當然暗含著某些深意,不過這個結果對於陸沉來說可以接受。


    總而言之,以待將來。


    就在陸沉準備起身告辭的時候,李道彥忽地一歎,輕聲道:“陸沉。”


    “老相爺請說。”


    “世事如棋,變幻莫測,沒人能夠算盡萬般變化。”


    李道彥臉上浮現一抹感傷,又有幾分落寞,他放緩語氣盡量平和地說道:“其實你多慮了,如今我沒有繼續壓製你的手段,那些上不得台麵的算計隻會貽笑大方。若是這一次你能擊敗景帝,讓大齊收複故土山河,希望你將來能善待那些人,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曆史車輪滾滾向前,忠義之心並不可恥。”


    陸沉微微一怔。


    李道彥艱難地坐直身體,拱手一禮,喃喃道:“這是老朽死前唯一的請求。”


    陸沉站起身來,望著這位為大齊嘔心瀝血操勞一生的老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晚輩謹遵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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