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雷澤大戰落幕的第二天。


    靖州西南,平陽城往北一百七十餘裏,一座名為金沙的小城。


    此處距離北麵的西冷關還有一百八十餘裏。


    一個多月前景軍南下之時,曾經路過金沙城,那時他們誌得意滿,仿佛南邊的平陽城唾手可得,進而渡江南下,橫掃南齊富庶之地。


    此刻他們卻困於這座小城,外麵是緊隨而來的齊軍。


    回憶起之前那幾場大戰,所有人心裏都忍不住唾罵齊軍全是不要命的瘋子。


    從十一月十三日到二十四日,景軍和齊軍在平陽城外展開堪稱殘酷的廝殺。


    慶聿恭親自指揮,景軍七萬餘人悉數上陣。


    齊軍主帥則是榮國公蕭望之,麾下兵馬包括京軍金吾大營、驍勇大營、成州都督府和靖州平陽守軍,總兵力達到十三萬有餘。


    十三日第一戰,十五日第二戰,十八日第三戰,二十四日最終一戰。


    兩位當世名將傾盡全力,從排兵布陣到臨陣決斷,幾乎耗盡各自平生所學。


    兩軍從一開始互有勝負各領風騷,到後來奇招頻出巧計攻伐,直到最終一戰化繁為簡,完全依靠各自底力進行比拚。


    二十四日的戰場上,慶聿恭和蕭望之極其默契地舍棄那些花哨的技巧,兩軍以看似笨拙的方式進行決戰,各派一軍上陣廝殺,等到前軍無法支持,第二隊便立刻頂上。


    通過之前三戰的較量,兩人都能看穿對方的意圖,無論某一方引誘、設伏、側襲、迂回,另外一人都能做出準確的應對。


    隻能回到戰爭最原始的形態一決勝負。


    單論士卒個人的能力,慶聿恭率領的景軍要略勝齊軍一籌,然而這一次蕭望之抬棺出戰,從始至終帥旗一步不退,再加上陳瀾鈺幾次親自上陣殺退景軍,當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時間,齊軍依靠兵力上的優勢逐漸占據上風。


    兩軍的處境就像是雷澤大戰的翻版,隻是慶聿恭沒有陸沉那些逆轉大局的神兵利器。


    最終一戰,景軍在鏖戰四個多時辰之後落敗。


    等慶聿恭率部艱難撤到金沙城,最終隻收攏到一萬三千多人,餘者要麽戰死沙場,要麽在最後的敗退途中失散。


    蕭望之又怎會坐視他撤走,齊軍各部一路如影隨形而來。


    入夜,屋外寒風呼嘯。


    室內一眾統兵大將形容委頓神情黯淡,有口難言。


    雖說齊軍兵力占優,比景軍多出六七萬人,但畢竟沒有實力最強的定州邊軍參戰。在這些景軍大將看來,對方隻有隸屬於靖州都督府的平陽守軍算是值得重視的對手,兩支京軍也勉強可觀,至於那支成州軍明顯隻是湊數。


    然而在這樣硬碰硬的對決中,景軍最終落敗,他們還能找到什麽借口?


    “報!”


    一名百夫長匆忙入內,單膝跪地道:“啟稟王爺,西冷關守軍送來急報,他們被一支七八千人的沙州土軍所阻,無法前來接應!”


    眾將無不愕然。


    “知道了,下去吧。”


    慶聿恭還算平靜,他看著眾人說道:“諸位,仗打到這個份上,你我已經無愧於心。齊軍並非不堪一擊的弱旅,蕭望之更非名不副實的無能之輩,兼之齊軍兵力要比我軍多幾萬人,戰損卻是我軍占優,如此結果足以對得起陛下的信重。”


    古裏甲臉上新添了一道傷疤,那是前日最終戰時,為了擋住蕭望之麾下攻勢如潮的平陽守軍,他親自上陣廝殺而致。


    他望著慶聿恭的雙眼,緩緩道:“王爺,齊軍同樣疲憊不堪且損失慘重,眼下他們應該沒有繼續進攻的餘力,哪怕金沙隻是一座小城,我軍亦能據城堅守一段時日。即便西冷關守軍無法前來接應,王爺在北邊還布置著幾萬大軍,他們隻要收到消息肯定會來援救,此城對於我軍而言並非死地。”


    他這並非是盲目自信。


    慶聿恭在南下進攻平陽城之前,於沿路重鎮都布置了數千步卒,即西冷關、高唐城、杞柳城和嚴武城等地,此外還有駐紮在西風原的滅骨地部兩萬餘銳卒,以及震懾太康至雍丘一線齊軍的兩萬輕騎。


    簡而言之,景軍在西冷關北麵的廣闊區域還有六萬左右的兵馬。


    對於困在金沙城裏的一萬多人來說,現在他們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北方的景軍隻要收到敗報,及時趕來南麵救援,雍丘一線的靖州軍主力未必能及時抄截景軍的退路,他們還是有希望從西線原路退回,直接回到桐柏一線。


    但是這個時間肯定不會短,古裏甲預計一切順利的話,至少也要繼續堅持十天左右。


    金沙城是景軍南下途中的一個節點,雖然儲備的糧草不算特別多,但是足夠一萬多人用上兩個月,城防固然不堅固,外麵的齊軍這會也已筋疲力盡。


    因此堅守十天並非癡人說夢。


    慶聿恭看了古裏甲一眼,似有感慨地說道:“這個時候陛下那邊應該已經分出勝負了吧?”


    靖州西南和雷澤平原相距遙遠,兩邊最後一次溝通已是半個月前,慶聿恭告知景帝有大量齊軍匯聚平陽城外,景帝則傳信命他與齊軍決戰,因為陸沉親率大軍出現在雷澤平原,意味著靖州西南的齊軍並非主力。


    景帝希望兩處戰場齊頭並進,從而徹底摧毀南齊的抵抗意誌。


    眾將心神不寧,大將貴由開口說道:“陛下親率十餘萬大軍,南齊陸沉固然狡詐似狐,又怎會是大景天子的對手?”


    “本王覺得未必。”


    慶聿恭輕歎一聲,繼而道:“陛下若勝了,雍丘等地的齊軍肯定不敢擅動,本王留在北線的兵馬自然會南下救援。可萬一陛下敗於陸沉之手,以陸沉行事之果斷,他會立刻揮軍西進截斷我軍退路。屆時北線兵馬若冒然南下,最終我們隻會全部被陸沉包圍吃掉。”


    除了右臂帶傷的慶聿忠望還能保持冷靜,其他將領紛紛變色,古裏甲皺眉道:“王爺此言何意?”


    慶聿恭平靜地說道:“前日決戰之前,本王便派人北上傳令,若陛下那邊取勝,他們可以見機行事。若陛下不幸敗了,他們不必再管我們這支孤軍,需立刻往北撤退。”


    一片死寂,眾將目瞪口呆。


    良久過後,古裏甲沉聲道:“王爺,非末將不恭,此等軍情大計為何不知會我等?”


    “放肆!”


    慶聿忠望厲聲道:“父王身為西路軍主帥,一應軍務皆可定奪,何須知會爾等?!”


    驟然緊張的局勢中,慶聿恭擺擺手示意慶聿忠望退下,望著一眾神色陰沉的統兵大將,淡然道:“本王這樣做,你們應該感到滿意才對。如今我軍力弱,又深陷南齊腹地,城外的齊軍不需要著急進攻,早晚能耗死我們,這不是你們在出兵前就期望看到的結果?”


    “王爺何出此言!”


    貴由麵色劇變,忍不住抬高語調。


    “莫急。”


    慶聿恭笑了笑,搓著雙手說道:“本王知道你們在出征前就收到了陛下的密令,要利用這一戰讓本王死在齊人手裏,最好是臨陣戰死,這樣一來也能成全陛下和本王這幾十年的君臣之義,將來在史書上亦為一段佳話。古裏甲,你那裏應該有陛下的密旨吧?倘若本王不肯領兵南下,亦或是臨陣脫逃,你就可以請旨斬本王的首級。”


    古裏甲微微垂首低眉,沒有回答這個犀利的問題。


    其他大將盡皆沉默,但是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慶聿恭的推斷沒錯。


    此刻慶聿忠望雙眼泛紅,殺氣凜然。


    慶聿恭卻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陛下英明神武,這兩年將夏山軍和防城軍拆得七零八落,比如讓奚烈帶著一萬人去往藤縣一帶布防,讓陀滿烏魯去溫古孫麾下,又將術不列帶在他身邊。西路軍一開始十八萬人,隻有滅骨地麾下的兩萬多人出身於慶聿氏,餘者皆是陛下從各部調來的兵馬,為的就是保證本王一路南下直到戰死。”


    “若本王有任何異動,陛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以軍法治罪,你們就是陛下手中的刀,隻為了斬本王這顆首級。”


    “如今事已至此,本王再無生機可言,爾等有何不滿?”


    從始至終,慶聿恭的語氣都很平淡,不見波瀾。


    古裏甲等人回想之前在平陽城外的幾場大戰,他們確實有過引齊軍攻入中軍的意圖,但是說來奇怪,蕭望之仿佛看不到這些破綻,明明他能夠洞悉慶聿恭的意圖,卻始終對景軍中軍視而不見。


    難道這位郡王通敵?


    慶聿恭對他們的心思了如指掌,搖頭道:“你們想引齊軍殺本王,卻沒想過蕭望之並不清楚這一點,你們暴露的破綻那麽明顯,幾乎是明著告訴蕭望之這裏有陷阱,他又怎會如你們的願?諸位,陛下想讓本王死在戰場上,本王決定遵從陛下的旨意,你們身為陛下器重的臣子,總不會怕死吧?”


    “王爺……”


    “當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慶聿恭笑了笑,緩緩道:“如今本王和你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沒人可以獨自求生。既然注定要死,還望諸位打起精神,莫要墮了我們大景軍人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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