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寧太後並不反對陸沉乘勝追擊的奏請。


    一者,景帝之死對景軍的打擊確實很沉重,但這不代表景國就此淪為不堪一擊的廢物,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對方還有布置在定州北部、定州西部和靖州中西部的大量兵力,加起來約有二三十萬人。


    眼下大齊占據上風,不趁這個機會收複失地,難道還要等景國回過勁來?


    二者,寧太後雖是女流之輩,卻也知道大齊當年遭受的屈辱,更不會忘記她公公高宗皇帝和她丈夫哲宗皇帝的遺誌,那便是收複河山還於舊都。


    從這一點來說,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陸沉。


    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今大齊兵馬盡握於陸沉之手,她不希望在眼下這個時候鬧出中外決裂的場麵。


    可是寧太後沒有想到會在高煥這裏出問題。


    她對國庫的情況並非一無所知,否則她不會將內府庫的九百多萬兩銀子拿出來直接劃撥給戶部。


    這筆錢來之不易。


    其中包括當年陸沉從河洛巨戶那裏刮來的八百萬兩,以及查抄京城叛亂四家門閥的收獲。


    因為這兩筆進項,內府庫存銀兩千四百多萬兩,李端在世時便已用去四百多萬兩,李宗本繼位後為了那場倉促的北伐又用去五百多萬兩,再加上前後兩任帝王的國喪,等到寧太後執掌大權之日,內府庫隻剩下一千一百萬兩有餘。


    即便如此,寧太後也咬牙拿出九百多萬兩充作軍資,隻留下二百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在她想來,這筆銀子加上國庫先前的儲備,能夠支撐從去年秋天到今年入冬這段時間的支出,等到今年九月開始各州財賦入京,這又是大概兩千萬兩,無論如何都能挺到明年夏秋之際。


    這是她能給陸沉最大的支持,到那個時候即便陸沉想繼續打,她也隻能強迫他停下來。


    否則朝廷會徹底崩塌。


    “現在才十二月初,距離明年財賦入京還有十個月,國庫裏就隻剩下七百多萬兩銀子。”


    寧太後鳳眸漸冷,語調漸高:“高尚書,你要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陛下息怒,容臣細稟。”


    高煥不敢大意,雖說因為陸沉的關係,朝中重臣對他很尊重,但他見識過寧太後的果決。


    即便看在陸沉的麵上,寧太後不會要他的腦袋,可這件事說不清楚的話,龍林高氏肯定會倒黴。


    他緊張又急促地說道:“陛下,截至去年十二月,國庫存銀兩千一百七十三萬兩,其中一千八百九十萬兩為當年財賦收入,餘者為前年結餘。後來陛下從內府庫劃撥九百三十二萬兩,共有三千一百零五萬兩。”


    “過去的一年裏,國庫共實際支出三千三百七十萬兩,故而虧空二百六十五萬兩,這筆銀子是臣以戶部的名義從坊間拆借而來,目前已經償還,賬目一清二楚。”


    “從今年九月開始,各州財賦運送入京,計銀兩千一百三十萬兩,除去清償那筆拆借的銀子,另有開年必須撥給朝廷各部以及下麵州府的八百七十萬兩,再除去最新一批供應給江北大軍的糧草、軍械、冬衣等各項物資的費用以及軍餉,便隻剩下七百四十七萬兩有餘。”


    高煥顯然對這些數字爛熟於心,他這段時間經常頭疼失眠,此刻更是無比愧疚地說道:“陛下,臣保證戶部每一筆進項和每一筆支出都清晰可查,臣……臣真的沒有貪墨一分一厘啊。”


    寧太後默然,良久後說道:“哀家信你。”


    “謝陛下!”


    高煥抬頭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現在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今雷澤平原大戰已經結束,捷報中言明我軍戰士陣亡三萬餘人,靖州平陽城外的大戰也已到了尾聲,臣預計這兩場大戰的善後撫恤大約需要一千萬兩。”


    寧太後眉頭深深蹙起。


    光是這一項就存在兩百多萬兩的缺口,而且朝廷接下來一年的支出不隻有軍費一項!


    高煥先前所言那筆八百七十萬兩是明年的預算,這本來就是精打細算、甚至在很多方麵強行扣減的結果,但是誰敢保證明年各地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萬一某地出現水災旱災甚至是地龍翻身,朝廷要不要賑濟災民?


    即便不談明年的麻煩,眼下國庫實際上連一千萬兩都拿不出來,除非扣下那筆八百七十萬兩的預算,可是那樣一來朝廷和下麵的州府就會直接陷入癱瘓。


    兩位宰相盡皆陷入沉思,高煥所說的麻煩確實很棘手,但還不至於讓他們尤其是許佐束手無策,隻不過眼下他們不便公開表態。


    禮部尚書孔映冬出班一禮,稟道:“陛下,臣鬥膽妄言,是否能讓淮安郡王暫停進軍?臣雖不通戶部庶務,卻也知道軍費開支在動與靜之間的區別。糧草轉運靡費甚巨,相較平時要多耗費四到五倍,若是大軍駐紮休整,朝廷便能緩口氣,否則難以為繼。”


    吏部尚書姚崇順勢說道:“陛下,孔尚書言之有理,並非朝廷不支持淮安郡王和邊軍將士,臣等皆知一鼓作氣的道理,但是也要考慮實際情況。方才高尚書曾言,過去一年多朝廷軍費開支達到兩千四百萬兩之巨,其中還包括陛下從內府庫拿出來的九百多萬兩,這足以證明朝廷對邊軍不遺餘力的支持。”


    “是啊,不妨緩一緩。”


    “景帝一死,大局便定,何必急於一時?”


    “今年局勢如此艱難,我朝大軍尚能擊敗強敵,隻需休養生息兩三年,屆時再收複失地豈不是易如反掌?”


    “國庫幾近幹涸,總不能橫征暴斂盤剝百姓啊。”


    群臣的討論聲逐漸熱烈起來。


    李景達漠然旁觀,心中冷笑不止。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說的話是事實,朝廷也確實缺銀子,畢竟這是高煥親口所言。


    高煥身為陸沉的親信,要不是他先開口,恐怕旁人不敢提出罷兵之議,要不然很可能步瞿弘毅和朱瑞謙等人的後塵。


    李景達也相信這些人此刻的心理有一部分是為朝廷大局著想,但是肯定有人渾水摸魚,不想陸沉進一步攫取功勞。


    陣斬景帝就已經功高難賞,再讓陸沉收複江北丟失二十年的疆土,這件事隻要想想就覺得可怕。


    高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何嚐不知此刻殿內的風浪是借著他的勢,可他就算把高家祖宅都賣了,也沒有能力幫陸沉扛起一兩千萬兩銀子的缺口。


    這已經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陸家商號同樣扛不起這份重擔。


    從始至終,寧太後和兩位宰相都沒有表態。


    “陛下,臣有本奏!”


    一片紛擾之中,李景達洪亮的嗓音驟然出現。


    寧太後頷首道:“講來。”


    李景達正色道:“陛下,景帝雖死,景軍仍有數十萬兵馬,若是讓他們挺過這道難關,將來依舊會是我朝的強敵。唯有趁著眼下他們最虛弱的時刻,以決然之勢收複江北失地,重振我朝民心。隻要能將景軍趕回涇河以北,我朝再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將來定能滅景以平天下!陛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寧太後緩緩道:“李卿之言,哀家亦知,然而方才你已聽到高卿家所奏,現在朝廷入不敷出處境艱難,幾乎經不起半點風浪,如之奈何?”


    李景達躬身一禮,堅決地說道:“陛下,臣累受皇恩無以為報,值此國朝艱難之際,臣家中尚有浮財些許,田莊若幹,臣願折成銀兩獻於朝廷以作——”


    群臣遽然變色。


    “南潯侯!”


    薛南亭一聲喝斷李景達的話,看著這位年過五旬的軍務大臣,他不禁欽佩又頭疼。


    殺家紓難固然是極其可貴的品德,但是這樣一來李景達置滿朝文武於何地?


    他若捐出身家支持朝廷,其他人難道視若無睹?


    這句話要是傳出去,李景達以及他身後的寧化李氏必然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他不為自己考慮,總得為李家幾百口人想一想吧?


    再者,朝廷逼迫文武百官破家舍業充作軍資,寧太後和年幼的天子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問題需要解決,但不是用這種決絕的手段。


    薛南亭放緩語氣道:“南潯侯,茲事體大,再做商議,不必急在這片刻之間。”


    李景達咂了咂嘴,雖然他看不慣孔映冬之流的文臣,對薛南亭這位嘔心瀝血二十年的宰相還是很尊重,因此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


    便在此時,禦座上傳來寧太後溫和卻有力量的聲音。


    “關於銀匱一事及邊軍下一步計劃,列位卿家限三日內各上一折闡明對策。”


    “今日朝會暫且到此,薛相、許相請留對。”


    ……


    南城,魏國公府。


    自從兩天前江北大捷的消息在京城傳開,城內各處洋溢著喜慶氣氛,宛如年節提前到來,甚至比年節更隆重。


    然而這座盛名在外的國公府內,仆人們臉上的悲戚揮之不去。


    那位為大齊付出一生的魏國公大略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即便宮裏十分關注他的身體狀況,送來各種名藥,甚至還有兩名太醫住在府上,卻無法改變生老病死這些人間至理。


    內宅正房的臥室內,賦閑在家的厲良玉站在床邊,盡量緩慢清晰地講述著京中的動靜。


    良久過後,床上響起一個非常虛弱的聲音。


    “你去一趟宮裏,就說老臣殘軀無力,不良於行,請太後娘娘、皇帝陛下並兩位宰相,屈尊……屈尊紆貴,來一趟寒舍。”


    “是,父親。”


    厲良玉雙膝跪地,叩首領命。


    再起身時,他已然滿麵沉痛,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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