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許佐來說,這幾天的見聞讓他心緒翻湧,受到的震動甚至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要多。


    火器之利,醫療之仁,已經讓許佐對陸沉生出極大的敬意,接下來城內每一處都在不斷衝擊他的固有觀念。


    一行人來到城南的將作局,這裏有大量招募而來的匠人,也有一部分從火器局轉過來的能工巧匠,如今火器局專門負責武器的研究和製造,其餘匠人全部歸於將作局。


    許佐在這裏甚至見到幾十名神神叨叨的方士,按照陸沉的說法,這些人的煉丹術或許能夠派上大用場。


    幾百年前製作煙花的火藥就是方士們在煉丹的過程中偶然所得,說不定他們將來還能創造驚喜。


    許佐略感哭笑不得,不過並未對此事上綱上線,他相信陸沉不至於被旁門左道蒙騙。


    畢竟除了那些方士組成的化工作坊,將作局還有幾十個工坊,讓薛懷義不吝溢美之詞的產鉗就是其中一個工坊的傑作。


    這一圈走下來,許佐和薑晦可謂長了不少見識,雖然大部分工坊的研究隻是開了一個頭,想要看到成果似乎遙遙無期,但是通過陸沉描繪的遠景,一輩子浸淫在經史子集的師徒二人仿佛打開一扇大門,見識到更加廣闊的天地。


    曬鹽法、精煤法、製圖術、杠杆、滑輪、水泥、白糖、玻璃乃至各種可以提升生活水準的工藝和物品。


    這些並未完全超出許佐的認知範疇,卻仍舊讓他感到震撼。


    其實陸沉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他如今在江北這片土地上擁有一言九鼎的權力,一聲令下便有無數人幫他尋找材料、工匠和具備專業知識的能人異士,並且他們會按照陸沉的要求竭盡全力地研究。


    因此陸沉隻需要指明一個方向,將自己所知道的信息都告訴對應的工坊,然後讓他們朝這個方向努力,就像灑下無數顆種子,將來總會有一些種子生根發芽,綻放出絢爛的花朵。


    這一步其實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而且陸沉很清楚生產力和工藝水平的限製,沒有好高騖遠去追求開啟工業革命的鑰匙,他隻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世人吃飽穿暖,讓這片大陸上的人們不再將自然科學的萌芽視作奇技淫巧,這就是他最大的理想。


    此刻許佐比昨天還要沉默,不是那種排斥抗拒的沉默,而是陷入深沉的思考。


    從最後一個工坊出來,薑晦拱手道:“王爺,下官有一事不解。”


    陸沉淡然道:“薑修撰不必拘禮,有話直說便是。”


    薑晦不疾不徐地說道:“王爺的奇思妙想令人欽佩,那些新奇物事一旦麵世,想來必會風靡各地,隻不知是否會如鹽鐵一般由朝廷專營?”


    陸沉意味深長地問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薑晦應道:“如果是由朝廷專營,難免會盡斂民財,還會造成相關經手官員的貪腐叢生。可若是任由這些技術流落民間,世人圖利蜂擁而上,將來還會有多少人肯專心耕作?下官並非質疑王爺之遠見,亦知自身見識淺薄,隻是農耕乃國本根基,萬萬輕忽不得,因而下官鬥膽妄言,還請王爺寬宥。”


    陸沉不答,微笑道:“許相,你有一個好弟子。”


    許佐亦笑道:“他年輕識淺,唯一可取之處便是耿直真誠,王爺何不教導他一番?”


    說白了,他也在擔心這個問題。


    陸沉沒有當麵拆穿,從容道:“薑修撰,這些工坊研究的內容,除了少數幾項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工藝,其他都會交由陸家商號經營。當然,陸家商號不可能吃得下所有營生,所以屆時會讓大江南北的大商號都參與進來。至於具體的合作方式,暫時容本王賣一個關子。本王承認你的顧慮很有道理,但是不必著急,我們繼續看下去。”


    薑晦並非一根筋的愣頭青,聞言便恭敬地應下。


    簡單用過午飯之後,眾人來到和將作局相距不遠的另一片建築。


    農事院,顧名思義專職農桑諸事。


    從古到今曆代王朝都會關注農事,如薑晦所言這是國本根基,但是基本沒有哪個朝代會進行細致的研究,頂多就是勸課農桑鼓勵耕種。


    以大齊為例,戶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錢穀之政、貢賦之差,前朝曾經出現的司農寺亦並入戶部,基本隻是負責製定大方向上的政策,以及最重要的財賦征收體係。


    而在農事院中,許佐和薑晦看到很多不一樣的研究。


    “方才薑修撰說農耕是國本,本王深以為然。”


    陸沉一改之前的輕鬆悠閑,喟然道:“千百年來,黎民百姓麵朝黃土背朝天,拚盡全力在土地裏刨食。即便是在風調雨順的太平年景,一家人最後能夠留下飽腹的口糧,就已經是一個難得的豐收年。倘若稍稍出點波折,一家人就會飽一頓餓三頓,要是再遇上朝廷加派徭役,那就會天天挨餓。至於戰亂大災之年,各種慘絕人寰的景象落在史書上不過是人相食三個字,許相和薑修撰飽讀詩書,想來比我更懂這些。”


    許佐正色道:“是。”


    “農耕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體係,從良種的培育和選擇,到耕具的改良和優化,到灌溉和漚肥技術的研究,再到合理利用土地的輪作之法,這些研究絕非短時間內能夠取得進展,但是必須要堅定不移地做下去,將來才能慢慢提高作物的產量,讓百姓能夠收獲與他們的付出相匹配的糧食。”


    陸沉看著這對師徒,緩緩道:“二位,莫要以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倘若你我有生之年,能夠做到讓億萬子民吃飽飯,這一生就不算虛度。”


    聽到這句話,許佐和薑晦肅然稱是。


    從農事院出來後,陸沉和許佐並肩漫步在平整的街道上。


    “許相,其實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為何從古到今那麽多賢達之士,始終無法讓百姓過得更好一些?”


    麵對陸沉這個直擊靈魂的提問,許佐陷入長久的沉默。


    沐浴著初夏時節的夕陽,陸沉仿若自言自語道:“以我淺薄的見識來看,大概有兩方麵的原因,其一是大量田地集中在少數官紳手裏,這些人恰恰掌握著朝廷的權柄,他們擁有不當差不納糧的特權。當初我曾和李老相爺談過這個問題,以江南九大家為例,這九家門閥掌握著江南百萬畝良田,繳納給朝廷的田賦不足二十萬畝。如此一來,朝廷國庫銀匱,百姓生活困苦,唯有這些門閥望族掌握著難以計數的財富,盡享榮華富貴。”


    “郡王,這是二十年前特殊時局遺留的問題。”


    許佐並非蠻橫之人,輕歎道:“當時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大齊社稷難保。”


    “我知道,但是如今該扭轉過來了。”


    陸沉負手前行,語調平緩卻不容置疑:“前段時間我在河洛殺了幾千人,將數十個望族連根拔起,便是為了給江南那些人提個醒。如果他們識趣,乖乖吐出大量田地,往後根據經界法核定的田地數量繳納賦稅,我可以不殺人。如果他們不識趣,我會讓霍真挨個找上門,反正這二十年他們在江南橫行霸道,把柄不計其數,沒有一個屁股下麵是幹淨的。”


    許佐對此自然不會反對,但他知道這件事的難度,因此提醒道:“江南如今最大的地主是李、薛、丁三家。”


    錦麟李氏,清源薛氏,寧潭丁氏。


    李道彥,薛南亭,丁會。


    李家自不必說,雖然李適之謀逆弑君,但是因為李道彥大義滅親,除了留在京城的李家幾房被誅,錦麟李氏在江南各地的產業沒有受到太大衝擊。


    而薛家和丁家則是因為這些年江南幾次動亂,一大堆門閥望族倒塌,他們趁勢而起,吸納和購買了大量土地。


    陸沉神色不變,緩緩道:“不管是誰都不能阻撓這場變革,擋者必死。”


    許佐不再遲疑,點頭道:“郡王放心,我會全力配合。”


    陸沉麵上浮現一抹微笑,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道:“另外一個原因,我覺得是朝廷對百姓盤剝過重,相反對於商稅可以寬鬆,這真是不知所謂的決策。”


    “倒也不能這麽說。”


    許佐不是應聲蟲,他有自己的考量,隨即平靜地說道:“抑民商乃是國朝祖製,所以在這個基礎上對商稅較為寬鬆。當年太祖皇帝鼓勵農桑壓製商賈,是因為商賈重利逐利且不事生產,如果過於放縱商業,到最後必然會影響到社稷安危。我知道郡王有意發展商貿,並且想通過陸家商號影響局勢,然而我還是要提醒郡王一句,商人的勢力越大,能夠造成的危害便越大,勾結官員、囤積居奇、禍亂朝綱,隻要有利可圖他們就敢做。郡王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屆時又將如何應對?”


    一席話說得陸沉良久無言。


    他搖頭輕歎道:“看來確實是我想得簡單了些。”


    “郡王憂國憂民,實為我輩楷模。”


    許佐臉上泛起一抹敬意,誠懇地說道:“依我拙見,若想在農商之間取得一個平衡,恐怕需要上百年的時間。郡王不必急迫,不妨徐徐圖之,一者加強控製商貿的規模,二者要將主導權牢牢握在你自己手中。隻有這樣才不至於走入失控的境地,必要時也可收緊那根繩子,至少可以保證國家不會動蕩。”


    陸沉停下腳步,轉頭看著這位右相清臒的麵容,微笑道:“這件事我會仔細斟酌,往後還望能多向許相請教。”


    許佐拱手一禮:“隨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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