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定州。


    古縣新城,生機勃勃,寒風亦無法撲滅這裏人們的熱情。


    臨近年底,農事院、將作局、醫療局、典籍院和商貿局各有一批成果問世,借著今年用整整一年時間不遺餘力肅清吏治、讓新政這兩個字深入人心的基礎,明年便可以將這些成果順利推廣開來。


    雖然如今的農業、醫療體係、商業和工業連萌芽都稱不上,但是陸沉堅信隻要勇敢地踏出第一步,遇到問題便解決問題,一定可以慢慢提升整個社會的生產力。


    當然,最讓他驚喜的還是火器局。


    在過去的一年半裏,廖繼昌帶著數百名能工巧匠以及數千名輔工,通過不斷改進終於研究出陸沉需要的燧發槍,雖然還是前裝槍,但是相較於火繩槍已經取得質的飛躍,射程、威力和穩定性都大大提高。


    火炮方麵亦有長足的發展,除了最早基於虎蹲炮的概念做出來的破軍炮,火器局根據陸沉按照前世紅衣大炮提出來的設想,成功做出更加強悍的大炮,被陸沉命名為大將軍炮。


    火雷方麵更是百花齊放,一位名叫嚴明的大匠甚至研究出可以放在水中的箱式水雷。


    起初他以為陸沉會責怪他浪費原料,畢竟景軍連水師都沒有,水雷能派上什麽用場?


    誰知陸沉對他頗為讚許,隻要不耽擱軍機處安排下來的任務,他允許這些大匠們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在看完各項成果之後,陸沉隨即下達一條命令,火器局暫時停止研究新武器,將重心放在完善燧發槍、大將軍炮、破軍炮以及現有各種火雷的工藝,接下來便全力開始生產,力爭在明年秋天完成第一批四支邊軍一共萬餘火器兵的需求,在後年秋天之前實現十支主力軍全部換裝。


    二十萬主力大軍,其中包括三萬火器兵,陸沉有充分的自信可以橫掃整個景國。


    “看得出來,你的心情確實很好。”


    靶場南邊的瞭望台,林頡負手而立,麵帶微笑。


    陸沉雙手按在牆垛上,感慨道:“總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


    “一場夢?”


    “我當年之所以從軍,是因為陸家商號被卷入偽燕察事廳鉤織的陰謀,雖然我沒有在織經司吃苦頭,但是那種命運操於他人之手的感覺委實不好,所以我想做點什麽。嶽丈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再加上景燕軍隊突襲廣陵,我就順其自然地投身行伍。所以一開始我沒有那些宏大的抱負和理想,單純隻是想掙出一個身份,不會隨意被人掌控生死。”


    “都怪親家翁一直瞞著你,如果你早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以及擁有的人脈關係,你會不會就此安心做一個富家子弟?”


    “唔……不好說。”


    陸沉淡淡一笑,目光深邃。


    林頡悠然道:“你不是甘於平凡的性情,親家翁壓不住你太久,即便沒有那次的變故,你早晚也會闖出一片屬於你自己的天地。這次在北方三州走了一趟,再看到這裏欣欣向榮的景象,你應該有了足夠的底氣,對吧?”


    他的話題轉得有些生硬,不過陸沉顯然不在意這些,雖然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但是總有幾個人可以坦誠相見,林頡便是其中之一。


    “出京之前我並未下定決心,還處於一個猶豫不決的階段,畢竟這種事不是吃頓飯喝頓酒,一旦付諸行動,輕則成千上萬的人頭落地,重則內部分裂災禍頻發,而且就算我能成功,也不知道將來會落得怎樣的結局。那時候在想,或許維持現在這種狀態也不錯,反正我還年輕,又不是等不起,再等個五年十年,總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陸沉平靜地剖析著自己,若說他從來沒有想過那件事,自然是自欺欺人。


    林頡饒有興致地問道:“是什麽讓你做出了決定?”


    “因為我覺得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光陰,如果把有限的生命都浪費在注定沒有意義的內耗上,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


    陸沉低下頭,繼而自嘲一笑道:“嶽丈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虛偽?”


    “虛不虛偽要看你做過什麽。”


    林頡沒有刻意吹捧,平實道:“雖說我基本待在古縣境內,但是對朝廷這兩年的作為還算了解。至少從目前看來,你是真心想為黎民蒼生做點實事,所以你想盡早結束那些紛爭不算虛偽。”


    陸沉緩緩呼出一口氣。


    “有時候太過在意旁人的看法不是一件好事,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選擇呢?你如果想要大權獨攬就不能再奢望一個完美無瑕的名聲。”


    林頡抬手輕拍陸沉的肩膀,微笑道:“或許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我希望你明白,到如今已不是你一個人、甚至不是陸家一門的事情,太多人仰仗你活著,繼而實現他們人生的意義。”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所以這次我給了他們一個機會,若相安無事則最好,我並不會趕盡殺絕,如果——”


    陸沉微微一頓,輕聲道:“就用他們的首級鋪平這條路吧。”


    林頡稍稍沉默,隨即問道:“我陪你一起回京?”


    這次陸沉沒有拒絕,畢竟他要保護的人有些多,林頡能夠回京自然可以極大增加安全係數。


    便在這時,一抹身影快速靠近瞭望台,散落四周的親衛們並未阻攔。


    來者正是江晟。


    “啟稟王爺,京城密報。”


    “講。”


    “第一件,臨江侯自從回京之後,已經先後三次前往永定侯府上,且並未刻意隱藏行蹤。”


    陸沉聞言默然,手指輕輕敲著牆垛。


    另一邊林頡略顯不解地問道:“既然陳瀾鈺不會背棄天家,你何不繼續將他按在青州?讓他回京難免會生出一些事端。”


    陸沉平靜地說道:“起初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讓他回京更好一些,因為我對目前駐紮在邊境的四支軍隊寄予厚望,將來要靠他們打響滅景之戰。與其讓陳瀾鈺對邊軍造成影響,不如讓他回京入軍機處。”


    林頡提醒道:“你莫要太過輕視他和張旭,這兩人雖然明麵上沒有兵權,但在軍中肯定有一定的影響力。”


    “嶽丈放心,我明白。”


    陸沉點了點頭,又看向江晟問道:“還有呢?”


    江晟立刻答道:“第二件,進入十一月之後,朝中部分官員的私下串聯頻繁起來,目前我們已經掌握一份七人的名單,分別是翰林院修撰錢讓、大理寺丞孫奇、吏部文選司郎中左浩、翰林院侍講學士遊文昊和宋鑫、禦史台侍禦史沈思、兵部職方司主事曲誠。”


    陸沉麵無表情地問道:“你覺得這個名單有沒有問題?”


    江晟微微一愣,旋即答道:“王爺,卑下不知。”


    他本就不負責京畿地區的消息刺探,而且對京城官場了解不深,這兩年他的精力都放在北方三州,自然看不出這份名單的古怪。


    林頡也不解地看著陸沉。


    “這些人雖然算得上年輕官員之中比較出色的那一撥,而且大多有不俗的背景,但是他們的層次還是太低了,除了一個左浩勉強算是有點實權,其他人根本沒有能力影響大局。”


    陸沉略作解釋,然後看著林頡說道:“嶽丈你不覺得奇怪麽?兩位宰相、秦提舉和沈玉來這位禁軍主帥居然沒有任何動靜,各部衙的主官也仿佛平靜地接受現狀,反倒是這些低級官員暗自串聯。”


    林頡恍然,點頭道:“這確實不太尋常。”


    短暫的思忖過後,陸沉開口說道:“其實隻有那麽幾種情況,要麽這些衣紫重臣真的什麽都不想做,但是這種可能性最低。肯定有人不願發生內亂譬如許相,但我不相信所有重臣都這樣想。要麽便是他們隱藏得極好,從始至終沒有露出一丁點破綻,除了政務上的公開往來,私下幾乎沒有交際,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也不高。”


    林頡已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陸沉雙眼微眯,緩緩道:“還有最後一種可能,有人在幫他們遮掩痕跡,從而使我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


    聽聞此言,江晟悚然一驚。


    外麵的人肯定做不到這一點,隻有秦王一係內部並且擁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能做到。


    “內奸”這兩個字躍入江晟的腦海,隨之升起的便是憤怒。


    林頡沉聲道:“不會是齊廉夫,但是我不介意你讓人查查他。”


    “應該不會是他。”


    陸沉搖了搖頭,依舊平靜地說道:“做內奸要麽求財求前程,當下應該沒人能比我給出更好的條件。要麽就是受製於人,把柄落在外人手裏,不得不聽命行事,雖然不能排除這樣的人存在,但是這般輕易遭人算計很難在我身邊走上高位。除了這兩種之外,那就隻剩下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投效於我。”


    他腦海中浮現兩個名字。


    是他還是他?


    很多過往浮現腦海,陸沉的表情沒有出現太明顯的變化,他對江晟吩咐道:“回複京中,密報我已收到,繼續加強對各方勢力的監視。另外,我會於十二月初三動身返京,預計初八抵達。”


    江晟按下心中雜亂的思緒,他知道王爺自有盤算,因而垂首道:“卑下領命。”


    陸沉抬頭望著澄澈的天幕,眼神漸趨肅然。


    林頡開口說道:“古往今來,這種事屢見不鮮,不是所有人都會從一而終跟你走到最後,更何況一些人是出於各種各樣的緣由來到你身邊。想開一些,但是也不要心軟。”


    陸沉稍稍沉默,輕聲道:“事到如今,我哪有什麽資格心軟,終究不過是……各自的人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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